人们对于自然大地的征服向来并不强大,与其他所有的动物差不多,他们只是找到了与塑造了他们生存的地方。自大氧化事件以来,古老的动物植物们塑造了世界纷繁复杂的生态并安居其中,新的人们和他们的工业也塑造了一种全新的生态并安居其中,那就是城市。尽管如此,在城市里,除了那些很小的特别要求的精尖的车间与实验室,人以外的动物,蚊虫野蜂老鼠依然数之不尽。
到了二十二世纪,李明都依然没有见到一个更强大像是二十亿年前的火星被钢铁覆盖般的对自然的征服,他见到的只有“活动空间”的进一步扩大与“生存空间”的进一步收缩。
因此,秋阴在太空站上曾说他老家的房子,至少土地是很值钱的,李明都一开始是信的,但亲自到达地面后他又不大信了。
一天,他在小河边上洗自己的衣服,秋阴坐在他身边也在小河里洗自己的衣服,李明都说到了这个问题。
秋阴转头看他。李明都摇晃着脑袋,搓了搓衣服,许多彩色的泡沫便由之浮在水面上,他笑道:
“然后我还突然想起你和我说过现代国家的地理分布,好叫我只是原地穿越时,大致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当时你谈到了二十一世纪原始人的分布,提到了什么什么人来着?哈哈,我忘记了。”
秋阴迟疑了会儿,她说:
“你是说科罗威人、森提奈人、佐伊人他们吧。”
“是他们。”
在二十世纪,最发达的那些国家在大萧条之后悍然掀起两次席卷全球的世界大战,以数亿人的性命为代价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人类纪元。但那时的地球,在原始丛林或大洋群岛里仍有石器时代未开化的部落。印黑东部巴布亚省的森林科罗威人还在钻木取火,还以宗教信仰食人肉。亚马逊丛林里的佐伊人或者大洋北森提奈岛上的森提奈人第一次发现飞机时都曾用弓箭对准了天空,并且直到二十一世纪依旧没有融入现代的社会。
哪怕不算原始人。在最发达的国家电子化时,最落后的国家仍然在进行传统农耕,存在大量原始的部落,城市的先进仰仗的也是外来的进口,进口是来自国际世界的影响。
“你想说,现在的我们像是活在二十二世纪的原始人吗?”秋阴眨了眨眼睛,长长的头发顺着雪白的脖子向下垂,几乎要落在清澈的水面上,想了一会儿,她笑了起来,说,“的确差不多吧。”
现在是二十二世纪,人类已经在月球和地球的轨道上修建数不清的太空站,但地球上处于前石器时代、石器时代或铁器时代的部落仍然存在,并且还多了一种,那就是从封建时代到工业时代的文明的残留。
未来人所使用的代人技术使得他们对于“真实意义的生存空间”的要求进一步集约,比城市要集中得多。矿产资源被牢牢把持,但其余的大片土地,哪怕是还算可以的耕地也已不再具有实际的开发价值,和月球上的或者火星上的开发中的土壤没有太多差距。
持续数千年的轰轰烈烈的土地运动在这个时代告一段落,无法或不愿加入未来人队伍的人就在这些古老的土地上复归了比工业时代更早的分散的田园生活。
只是未来人的“活动空间”比他们的“生存空间”要大得多。不论在哪里,每个地方、每天每夜都能见到飞驰而过的机器。
光线从亚洲到美洲再回到亚洲不过零点一秒。这点延迟,秋阴说,在军用上是致命的,在工业上偶尔是致命的,但在民用上和人偶尔一个恍惚差不多,姑且是可以忍受的。
“不过土地的价值不仅仅是在上面的东西……”
秋阴抱起脸盆,走到了柳树边上,转头对李明都讲道:
“大哥,还有地下的东西呀。这里没有石油,()
但在这江城还有江城附近这一大片的土地的地下,有的是一整个从二十一世纪到二十二世纪所建立的完善的包含运输、生存、工业、网络、电力在内的复杂的体系。我已经很久没联系部里了,不过以前看到的资料表明,许多单位都想收回对应的地上的土地。”
李明都同样抱起盆子,并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回到地球的生活已经稳定了下来,不过李明都的身体始终不算稳定,种种未知变化有好有坏,都需要定期做检查。检查不需要回到太空站,在江城就可以完成。
先前自动汽车以一种长租的方式归秋阴使用,每两周一次,秋阴会带着李明都乘坐汽车前往江城。
城里和城外一般寂静,唯有空中飞舞着比城外更多的野蜂般的机械。那些高大的建筑的镜面上同时倒映出了天上的白云和野蜂飞舞的身姿。野蜂并不全是代人,还有普通的自行机器在周期地自律运行。
代人之间靠电波即可交流,只很偶尔的时候,它们才会发出合成的声响,譬如说和非代人交流。
几个飞行机器从空中飞落,敲了敲秋阴的车窗,问了好。
秋阴不胜其扰地把车窗降下。她不太喜欢未来的野蜂们。
李明都倒快活地摆了摆手,和蔼地说:
“你们也好呀,在干什么呢?”
其中一个飞行机器只瞥了这两个靠人身行动的人一眼,贪婪的目光就转移到这辆古董的自动汽车上,开始绕着这自动车转了。
飞行机器近乎恳求地说道:
“能让我驾驶一下这辆车吗?这个车型很少见很古老……我还没有试过,我可以付钱。”
李明都还没反应野蜂要怎么驾驶这自动车,秋阴就摇了摇头:
“这辆车是以前军用的老古董,不接受代人协议的远程控制。”
飞行机器又说:
“那可以让我物理控制驾驶吗?”
李明都不置可否,但秋阴严厉地拒绝了:
“不行。”
“好的,好的,打扰了…”但野蜂们依然依依不舍的样子。其中一个说他的名字是季成,如果车子有空闲有兴趣的话,可以联系他。
野蜂们飞走了。
车继续孤独地走在阳光灿烂的城市的高速公路上,与那些庞大的运输机器为伴。阳光在车窗边上闪耀,秋阴旋开声控开关,念了几句话,一首极老的歌《珠穆朗玛》就从车载电台里倾泻了出来。
高昂的神圣意味的旋律唤醒了昏昏欲睡的李明都。他颇为怀念地说道:
“这是我的父母喜欢的歌,我记得他们还很喜欢青藏高原、天路……我也觉得很好听,但听得很少,也很少主动去听。”
秋阴笑道:
“毕竟这些是他们那时候的歌。我们活在后头。”
李明都又说:
“你说得对,那你不放点这冬眠的一百年来最流行的音乐吗?这一定是个大宝藏库吧。”
秋阴迟疑了会,说:
“流行的音乐吗……按我的所见所闻,现在可能并不存在流行乐了。我先随便放一首吧。”
她对控制台说了几句话,电台便来了一段新的悦耳的旋律。音乐先是节奏极缓,像是提琴迟疑的擦奏,但只一会儿节奏开始变快,乐声的种类变得丰富,接着随着唢呐一吹,所有声音在短短数秒钟内冲到顶点,高潮处如惊涛拍岸,水珠乱溅,万象俱生。
正此绚烂之至之际,器乐顿缓,人声涌现,开始自由歌唱。
人声哼唱的调子是好听的,李明都听入迷了,但这种调子极富语言感,感觉很接近汉语,但实()
际听听,却似是而非。
他最喜欢自己母语的歌,但也欣然承认其他语言的歌曲也各有美妙的地方,只是不知歌词的意思,困惑得紧,便问:
“这讲的是什么呀?是方言吗?”
“别急,让我问问,你听上去觉得是什么样的?”
“像是……一开始像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接着看到了岸,然后听到了强烈的潮声,挺不错的。但后面的人声,感觉是在说些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好像是在歌唱自然大地的美好……”
“你当然听不懂。”
秋阴平静地说:
“因为这是ai拼凑的。”
“ai拼凑的……?”
他大吃了一惊。
“说是拼凑也不正确,这里的每个音节都是ai从既存的音乐音节库中学习的规律,里面包含了ai意识到的音乐中所存在的处理,快慢,音色,声调,合成还有特效的规则。那段人声哼唱,是以汉藏语系已知的五百种语言为样本,重铸语法规则与发音规则做出的新的象形语言,用“一个模拟的”喉咙唱出来的。你觉得亲切或相似,是因为它的喉咙虽然人不可能有,但仍然接近人,它的语言也接近汉语,可以说和汉语具有同一起源……”
“虽然是ai做的……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当然,因为丰富的大数据验证过,机器发现,这样的段落最能刺激相当一部分人对音乐旋律的某种感知。”
李明都靠在打开的车窗边上,高楼的影子不时从他的身上掠过,他沉思道:
“智能学习,我记得是不停优化的一个过程,机器给出作品,人类给出反馈,然后机器按照某种算法不停优化,直到反馈变好。”
“差不多吧,在我们的时代就是这样的。但现在的……我也不太理解现在版本的智能学习,因为它本身已经迭代过了。”
秋阴说:
“不过确实地、现在,不论是音乐,绘画还是故事,现代的ai几乎都可以完成不逊色于人的作品。并且这些ai是可以“辅助人”创造的,也就是弥补“人的短板”。创意不足的人,可以从ai自己生成的创意库中选一个。能力不足的人,则可以靠ai对人类五千年历史以来所有已知的素材的拼凑来补足不全。没有能力也没有创意的人,就挑一个主题让ai自己发展……”
“这倒不算新鲜……”
李明都说:
“我记得很久以前,好像有个说法,很多流行的曲子其实都是用有过的曲子和旋律线,进行重新的编排组合,降调还有升调,也能出不错的音乐。我不太懂,但记得有人说许多旋律被创造出来后,就成为了固定的样本,排列组合过很多次……那些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的什么新的什么主义,新的什么运动,好像就是强调把以前那些固有的旋律、调性全部打碎,想要探索新的音乐领域。绘画好像也是这样的,但是那些先锋的绘画和音乐我总是欣赏不来……”
这涉及到了秋阴的知识盲区。
她和李明都一样不甚了解,只撑着自己的脑袋,转过椅子,面朝李明都说道:
“那么现在的智能创作,可能就是这种思路的巅峰造极吧。”
“所以你说流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