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扛着因为太重,已经被削去四肢的王二麻子,对拼着最后的力气提着土炸药往敌人堆里走的大山吼道。
也不知大山是否听清了这句话,他只是在最后,用了吃奶的力气回应了一句,“清倭贼!荡炎夏!”
狼山两千多个弟兄不知道还剩多少,反正武燕杰带着的人只有零零星星十几个。
在这个疯狂的计划快要成功的时候,在武燕杰一行人快要离开县城的时候,在那条小道上。
温钥停了下来。
“愣着干嘛?快走啊!”
大批的敌军就在身后死死追着,他们骑着摩托,开着卡车。
温钥回头看了眼满脸疲色的武燕杰,笑了。
“你们走吧。”
他蹲下,从草丛中抽出一条引线。
“我早就在这儿埋好了炸药,足够牵制到你们离开。”
话及此,武燕杰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废话!快走!”
他红着眼睛,“我们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你别想死的比我早!”
温钥没管他,只是转身,摆了摆手。
周围的人没有犹豫,直接架起武燕杰,匆忙地走了。
“你早就计划好了!畜生!你早就计划好了!”武燕杰睁着通红的眼睛,声嘶力竭,想要睁开束缚,陪着离他越来越远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同赴死,“根本就没有‘霄!你就是霄!畜生!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武燕杰目眦尽裂,看着那道身影,“温钥啊啊啊啊啊啊!!!!”
火光,骤起。
那个陪着他一同长大,喜欢读书,本可以远渡他乡,独身事外的男子的一生,就这么拉下了帷幕。
武燕杰看着那冲天火光,在不甘中失去了意识。
一天后,狼山。
这片根据地本来是没有审讯室的,温钥说大家都是为了百姓的英雄,光明磊落,用不上这些蝇营狗苟的东西。
但那些都没有意义了,温钥死了。
武燕杰一拳打在王二麻子的脸上,尽管王二麻子早就把他得罪了哪些人,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交代的清清楚楚。
“你...”
王二麻子的牙齿已经碎了一地,他尖利的声音此刻异常的滑稽,“你至于吗?”
武燕杰没理他,()
把他踹倒在地,对着他的肚子横空一脚,引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黄军...占领安山县...乃天意,炎夏苦于军阀统治已久,黄军来了...这是福分啊...”
王二麻子一边哼唧,一边劝着武燕杰,“你现在归顺黄军,才是对百姓,对安山县的百姓,最好的选择啊...”
“哼!孬种!”
武燕杰已经打了他两个时辰,实在是累了。
“是,我是孬种,我没有你们这些人这么光明磊落,整个安山县的人都恨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能怎么样呢?”
“最后,还不是黄军赢?”
“他们不会赢。”
“凭什么?凭你们这些...鸟枪?崩不死人的土炸药?几个没手没脚的残废?”
“凭人心。”
武燕杰坚定道,“炎夏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存在了千万年,有多少宵小觊觎这片土地?可他们呢?他们人呢?至少在这片土地上,哪怕沧海桑田,哪怕物是人非,唯有炎夏子弟的血,亘古不变!”
“呵呵...那就算。”不知是被人打得已经快死,还是说不过对方开始理亏,这坨阴险狡诈的肉山的语气已经有点心虚,“你打赢了黄军,打走了他们,然后呢?”
“然后你能干什么?你觉得凭你一人,能对这个军阀割据的国家做什么?我就给你说了吧,六洲土地上,每一个军阀都有打退黄军的实力,可他们没有,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在乎!他们有钱,有粮,有兵,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自己,他们只想着黄军能够再多打一点敌人的地盘,好让他们多捞一点,你要打退黄军,就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就是动了他们的身家性命,你以为,你这么一个小兔崽子,能在他们手底下撑多久?”
“我能撑到把他们都打趴下!打出炎夏为止!”
武燕杰大义凛然,声如洪钟,“西边的艾河有史安成,我就断水开闸,淹了他们的樱苏田,东边的羊城郡有楼天时,我就派兵往拜和山凿空道,挖天渠,直通他们的朱县城,南边的长河有李学佳,我就造一条大船,顺海而下,从后突袭他们的水龙洞,斩了李氏一族的侯爷府,我堂堂七尺男儿,哪里去不得?哪里打不下?”
话罢,武燕杰忽然觉得好笑。
他看着死狗一样倒在地上的王二麻子,顿时一阵嫌恶。
“把他绑起来,明天我们去宏县。”
宏县县长和王二麻子的恩怨最深,届时武燕杰当着众人的面斩下王二麻子这顶狗头,想必足够让那个不算太糟糕的县长放下他的血海深仇,加入他武燕杰的队伍。
第二天,宏县。
负责押送王二麻子的队伍遇到了马匪,耽误了一些时间。
不过还好武燕杰的名头已经响彻了整个波州,那批马匪及时弃暗投明,加入了武燕杰的队伍。
看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武燕杰忽地有些恍然。
温钥啊温钥,是不是早在很久之前,你就料想到了这般场景?
在你的料想中,我是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站在这里,还是同你一起,争论着到底应该给这罪恶滔天的王二麻子仁慈的绞刑,还是他应得的斩首?
“头儿,人齐了。”
武燕杰回过神来,示意让负责押送的小三子把犯人架上来。
“宏县的百姓们!”他咽了口唾沫,大吼道,“今儿个请大家来,是想请大家看一出好戏!”
“众所周知,那无恶不作的王二麻子,带领着手下的倭兵,抢了宏县的粮仓,抓了各位的儿子,抢了诸位的妻女!”
底下仍不知他要干什么的百姓听到这个()
,都开始闹腾,怪罪他揭开了宏县的伤疤。
“今天!我们平军!就要为宏县讨个公道!”
武燕杰一把掀开包着王二麻子那张脸的黑色头罩,一时间,底下惊呼四起。
“我们平军费劲千辛万苦,从鬼子手底下抓来了这个畜生!现在!”
武燕杰像是要把这些天积攒的愤怒都宣泄出来似的,吼声震天,轰如雷霆。
“我!武燕杰!”
他拿起早就磨好的大刀,红着双眼。
“为大家!讨了!公道!”
举刀,蓄力。
“请大家明白!鬼子!可以打!可以胜!”
灌注全部希望,代表着那千百个为他而死的弟兄的一刀,直直。
“清倭贼!荡炎夏!”
劈下!
“清倭贼!荡炎夏!”
“清倭贼!荡炎夏!”
“清倭贼!荡炎夏!”开始只是零星几个人喊,接着那声音越来越齐,口号越来越响。
直到最后,连那尚在襁褓的婴孩,都不再啼哭。
他们纯真的灵魂被这股气势所感染,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希望”这种,波州百姓,甚至炎夏人民都很久没见的东西。
一时间,他们笑了。
后来,后来武燕杰带着王二麻子的头游遍了波州,几乎所有人见了都对平军有所表示。
有的县令捐了粮,有的地主送了枪,他们都竭尽所能,为平军献了一份力量。
平军收到的礼有很多,但唯一例外的就是,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有无数的年轻人,带着行囊,背井离乡,在家人自豪而略带伤悲的眼神中,加入到平军的队伍里。
第一仗在王二麻子死的两个月后,地点在安山县。
平军一路势如破竹,轻而易举地就攻破了安山县的大门,在第一天就除了倭寇,拿下了冈山政志的人头,解放了这座被寇贼占领最久的安山县。
随后的几年,武燕杰带领着平军和无数向往和平的百姓,打下了东洲的鱼麟海,攻破了南州的铜鼓关,击碎了西州的巴伶郡,轰开了北洲的隋林门。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最后一个侵略者离开了这片神圣的土地。
武燕杰此时身披华服,站在高处,望着远处驶离港湾的大船,内心千百种情绪交错,在最后,竟只有一丝唏嘘从中脱出,让他微叹出一口浊气。
“小三子...”
身后的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却依然有着初见时的神态。
“我在。”
“你说,要是阿钥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
小三子想了想,在远方那艘大船彻底不见时,说了一句。
“大概,是劝诫你不要骄傲吧?”
武燕杰听了以后,忽然笑了。
“确实,你比我懂他...你比我懂他。”
“呜呜呜呜,你比我懂他,你居然,比我懂他。”
他似哭似笑,时而自嘲,时而捶胸,到最后,他只能裹紧身上的衣物,叹了一声“这里的风,太高,太大”之后,黯然离开此地。
许多年后,平军断了艾河,打下羊城,进了朱县,通了长渠。
所有的军阀,不是逃,就是死,眼看和平即将到来,百姓们却纷纷闭了门户,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干系。
在武燕杰即将正式接受“平国第一任大总统”的职位的前一天,异军突起。
这些人不知从何处来,不吃从何处起。
仿佛每个地方都有他们,又好像他们只是平军的空想一般,找了()
半天也不见踪影。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自称是“新五军”的势力,对平军十分熟悉。
平军的战略布局,总体防线,基本战略像是直接摊在新五军首领的脸上一样,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仅仅一个月,平军就失去了绝大部分领地,一时间平军内部人心惶惶,只要是官位高一点的都想着要尽早离开这个国家,到他乡用近段时间贪来的珠宝过上好日子。
西京,国务府。
已经初露老态的武燕杰扔掉手中的文件,颓然倒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
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局面到底是为什么?
“三子,你走吧。”
武燕杰望着天花板,“那边第三个抽屉里有几根金条,你拿着它,随便找个洋人的国家,走罢。”
“好像我人生中很多巨变都是像这样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
“我全家被倭寇所杀的时候是,虎山的弟兄突然没了也是,阿钥背着我埋下引线也是。”
“真是可笑。”
武燕杰自嘲着,忽然听到小三子用不同往常的语气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他转头,看向已经摘了眼睛的小三子。
不知为何,这个陪着他走了很久的男人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我说,你走吧,远走他乡,重新开始。”
小三子的脸上带着武燕杰从未见过的沉静,“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我?我啊...我就死在这片...”
“我是新五军的总指挥官。”
武燕杰的话戛然而止,随后,他瞪大了眼睛看小三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开玩笑啊。”
他匆忙地拿出手帕,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也好...哈哈...也好,会开玩笑,在外面不会吃亏...也好...也好...”
他终于注意到小三子的眼神了,笑意越来越浅,直到最后消失。
他们沉默了,沉默了许久。
“为什么?”
武燕杰干涩说道,“我对你不好吗?还是你想要权力?你想要可以跟我说啊,我没有子嗣,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的。”
“为什么要闹到这种地步呢?平军是你和我一砖一瓦建成的,你为什么要毁了它?”
“因为平军的国,不是我想要的国。”
武燕杰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这话好熟悉...
“你是利县县长的儿子,你建的国也只会是利县县长儿子建的国,而那种国家,和曾经的倭寇,曾经那些和倭寇无二的,同样也是侵略者的国家没有区别。”
“你......”
“我,我们想要,建立一个能够让百姓当家做主的国家,我们想要建设一个这世间从未有过的制度,我们想要有一个,在关键时刻能庇护我们,能自始至终把百姓当人看的一个,让所有有钱人,所有军阀,统治者都恐惧到颤抖的国家。”
“因此,我,和我的同志们,和你的兄弟。”
武燕杰闻言,瞳孔一缩。
难道阿钥也是?
“在很早的时候就决定了,平军,不能存在。”
“可现在的炎夏需要平军!”武燕杰起身,反驳道,“平军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真的吗?”
小三子的眼神带着冷酷的审视,“你多久没去朱县的大街上看看了?”
“我前不久!”
武燕杰()
想当然的反驳,却发现自己左思右想,也无法在脑海中搜到自己最后一次去朱县的记忆。
“平军打到的钱财是倭寇从百姓那里抢来的钱财,而平军却把那些钱都放到了自己的钱包里。”
“倭寇占领炎夏之后给百姓定的规则,现在平军也在用。”
“倭寇占领时期占领的租界,到现在还是那些洋人的租界,平军每次路过,对洋人甚至比百姓还亲。”
“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你觉得,这样的平军,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
武燕杰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走到窗户边上,看着底下纷乱的街道,忽然陷入深深的疑惑。
怎么会这样呢?
“所以。”他咽了口唾沫,问道“阿钥也是你们的一员?”
“他是。”
“所以,是你向新五军透露的情报,平军才会在你们的攻势下毫无还手之力?”
“...不是。”
“怎么可能?除了你,还会有谁知道这些我早就定好的情报。”
小三子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和武燕杰对视着。
忽然,武燕杰意识到了什么。
一时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他的头顶升起,这种感觉让他在近乎崩溃的震惊中,忽然有些像是要把灵魂抠烂似的心酸。
原来,到头来。
牺牲最少的人,只有我啊。
阿钥啊,我这辈子唯一说对的事情,恐怕就是那天晚上,你引爆炸药之前的那句。
你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十几年前的一个中午,烈阳高照,负责押送罪人的小三子将囚车塞到旁边的小树林里,躲避那边正在厮打的人群。
这批马匪小三子认识,往日义薄云天的,不知道今天抽了什么风要找平军的麻烦。
小三子躲在囚车旁边,忍受着车上那坨已经腐烂的血肉散发出的异味。
“他们的妻女被我劫走,放到虎山山顶的那个山洞里了。”
尖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吓得小三子一个激灵,差点摔倒。
是囚车里的人发出的声音,小三子既嫌恶,又戒备地走上前,“你说什么鬼话?”
“这些马匪大都是良善之辈,实在没办法才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那坨烂肉的声音有些漏风,听着很可笑,“等会儿我把话说完,你就过去告诉他们妻女的下落,把他们收进平军吧。”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大概是听久了关于这坨烂肉的传闻,小三子对这个家伙有着近乎偏执的戒备,“你有什么阴谋。”
大概过了半晌,烂肉说了差点让小三子崩溃的一句话。
“同志,拿出藏在你鞋垫地下的记事本吧。”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三六年七月入的...党,代号是‘霄,我跟组织上的人联系过了,知道你的身份。”
小三子看着囚车里那坨被扒光了衣服,光溜溜的,看着恶心又污秽的肉山,忽然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你...你说。”他哽咽着,惦着脚取出鞋垫下面联络员专用的小本子,“你说,我听着。”
“我骗安山县的倭寇,在虎山之后的断骨峡里还有一批,大概四万人左右的平军,在虎山尝到甜头的冈山政志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已经筹备了安山县大部分兵力往断骨峡进军,大概...就在四天后就到地方了,断骨峡地势狭窄,常年大雾,届时,你通知组织,组织战士们趁机炸塌断骨峡,经此一役,想必安山县会迎来长久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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