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月容是跟着淮南顾氏的车队北上来到青州的。
跟之前孟月池带着俩嬷嬷就敢走南闯北的时候不一样,如今的中原大乱刚平,到处还有贼寇游荡,趁着各地官府疲于奔命,又有战乱时的兵器流落民间,除了叛军残党之外,各地恶匪也渐起声势。
这般情势之下,孟月容带着两个嬷嬷两个丫鬟和两个健壮仆妇,又额外请了镖局的人的人护卫,这才把她放了出来。
二年未见,又恰好是女孩儿变化最大的二年,孟月池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两指的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姬,这位是我妹妹月容,月容,别撒娇了,来跟我的几位僚属见礼。”
孟月容松开自己阿姐,又乖又有礼。
裴文姬听闻这小娘子竟然是孟月池的妹妹,有些惊诧,又有些高兴。
来了青州快两个月了,孟月池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还拉着她到处跑,她带了半车的传家册子都无人分享。
孟月池不看,就给她妹妹看!
孟月容还不知道会有一堆的风花雪月向自己奔涌而来,听见姐姐吩咐厨房今日多加一道烧肉、一道肉饼蒸蛋,她的眼睛已经欢喜得眯了起来。
“阿姐,与我同来的顾家人已经先去客舍安置了,他们给门上送了帖子。”
孟月池点了点头。
青州一带有一豪族吕氏,是出了名的有钱,与淮南顾家联姻有亲。
去年春天饥民□□,江左益刚来青州平乱的时候吕氏对他极为热情,因为江左益一刀一刀剐杀了“寇首”,吕家甚至给了江左益几箱金子做答谢。
“嗯,顾家人应该是来给他们的姻亲收尸的。”孟月容吃着姐姐给自己的糖,笑眯眯地说。
孟月池“嗯”了一声,又拿起了手里的账册:
“除了收尸他们还想干点别的吧?比如想办法继续接手吕家的盐场。”
孟月容眯了眯眼睛:
“阿姐真厉害!”
孟月池轻轻笑了笑。
曾经据有千顷良田的千顷盐场的吕家为卢龙军的到来而欢喜,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数月,为了得到足够的军粮和军饷,被他们视作救命恩人的江左益就把他们当了香猪肥鸡一般,从他们身上压榨油水。
随着江左益的驻军日久,他与青州、兖州当地豪强的摩擦也多了起来,这些豪族称他是“恩人”,他就摆足了“恩人”的架子,要钱要粮。
平心而论,江左益虽然是被豪族著姓看不起的“草莽将军”,跟许多高门的关系却不差,大概也就是因为他看起来有些好说话,反而让吕氏把他当做了可商谈之人。
在江左益反叛之前,吕氏还曾将族中女儿送给了江左益,陪送了几十箱所谓的“陪嫁”,不过是想这位卢龙将军能早日撤兵北还。
可惜,不过半个月,没有筹措到军粮也没得了朝廷六州节度封赏的江左益就直接派兵重开了吕家的大门。
吕氏一族上下一千四百余口,孟月池之前去看盐池的时候顺便去看了一眼,尸骸曝野,余臭未散。
“可惜顾家来得晚了点儿,吕家的人我已经派人都埋了,盐场也已经充归平卢节度府。”
“阿姐,你不打算从顾家手里挖点钱出来吗?我一路上看过来,虽然你这儿比兖州强多了,到底还是难。”
孟月容探头到自家阿姐的跟前。
从泗州过了淮水不过百里,孟月容就看见了被遗弃道旁的骸骨,冬日里北地寒风凛冽,远不如庐陵那般温暖而湿润,十五岁的孟月容只觉得胸口突然破开了一个大洞,任由北风汹涌而入。
之后的一路上,每过几十里,所见惨状就越发让心魂难安。
寒风之中,百姓衣不蔽体,无粮入口,抱着枯瘦孩童的女子为了一口粮食便如豺狼一般扑咬来抢粮的壮汉,还有几乎时时萦绕耳边的哭喊祈求之声。
一开始,孟月容还掀开车帘去看,很快,她的两个嬷嬷就把她紧紧护在车里,甚至用被褥挡住了车帘。
到了兖州的时候,孟月容一度以为自己是到了什么炼狱,前行数百里,地上荒草不存,更有许多树连树皮都没了。
等到过了岱宗山,重新看见袅袅炊烟,田间菜苗,孟月容坐在马车里哭了。
在庐陵的时候,别人说她阿姐让五万叛军自相残杀扑食,她心中只觉得骄傲,等她见阿姐所辖之地比旁处都有人气,她却觉得自己过去的骄傲很幼稚可笑。
杀人有什么大不了?
活人才是真本事!
她阿姐有多厉害,全天下到底有几个人明白?
她阿姐所在之地,百姓能在经历了大旱、□□、叛军肆虐之后还活着,那些称呼她阿姐“素手阎罗”之人分明是眼界短浅的鼠辈!
孟月池察觉到妹妹看自己的目光,抬眼看过去,却见长大了许多的小姑娘眼圈红了。
“怎么了?”
孟月容的嘴扁了:“阿姐,你很辛苦吧。”
这话从何而来?
孟月池看看自己面前的账册:“……这些不必我算,我只是核审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