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正欲搀东朝安坐蒲团之上,忽听得北阙甲第钟声震耳,大磬山响。东朝闻听静街之声,便知道定有皇舆公府车马出巡,忙促众人疾步快走,说话间便有百十匹军马疾奔而来,见马上扛有“肃静”、“回避”、“丞相府”及“代天巡狩”的虎头牌子,于众人身旁策身而过。
众人见随后骑士手握长鞭“呼呼”乱扯,皆一哄而散,四处躲藏。王莽与吕焉就因护东朝躲避不及,被马上军卒一鞭子兜头扯来,二人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太皇太后回头见二人一个个污血满面,便忍不住顿杖破口大骂,孰料一时闭口不及,便被军马铁蹄扬起的冰渣溅的是一嘴一身。
俟乱马铁蹄“得得”过后,便见一长队各色的幡幢随风招展,节氅锦绮眼花缭乱,矛戟瓜铖及各色旗纛直戳苍天。稍顷又过来几匹玉马,四肢粗壮、张口长啸、昂首阔步地驮着一赤轮华盖的驷驾马车稳稳走来。只见车上王侯与驭者皆庄严跽坐,器宇轩昂,想必是丞相孔光无疑了。
今日孔光代天巡狩先帝辕陵,阵仗可谓盛况空前。驷驾刚过,便有属下长史、司直及掾属诸曹等三十余驾赤轮马车紧随其后。王莽见原碧将金爪儿面轻轻敷在自已脸颊伤口之上,忍不住再咧嘴咒上几语:“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太皇太后见吕焉面上伤处并无大碍,便急催猛少府去周边雇上两驾辎车,也好早早脱离这是非之地。猛少府正欲趋太学门口寻上一寻,这时便见驰道之上,竟有五六驾随行的公车大摇大罢地斜插过来,见有司隶兵丁上前阻拦,便肆意策马横冲直撞。司隶属吏便命兵丁持槊拦截,最终双方直闹得剑拔弩张,人仰马翻。
“世风日下呀,这丞相府吏也敢大行驰道了。”太皇太后不禁喟然长叹道:“想当年,我儿孝成以太子身初居桂宫,某次元皇帝有事急于诏见,太子出得龙楼门,亦未敢跨绝驰道一步,一直到直城门楼方进得西苑。如今这肖小敢横越驰道,真的是大逆不道,礼崩乐坏,国将不国了!”
太皇太后说罢气极生恼,颤微微手持玉杖正欲起身,有长孙儿媳吕焉狐眉眼尖,便疾身趋前将东朝扶稳在蒲团之上,且以小拳均匀捶打在祖宗后背,小口娇嗤道:“这逆行犯上呀,自有那仪制法典予以规治。老祖宗呢,切莫动气伤了真身,只需远远静观一番,瞧看热闹也就罢了。”吕焉说罢,便用玉指轻点那驰道之上,又奶声奶气地宽慰道:“不信你看,那司隶鲍宣不就来了,已将那违逆的车马全部收没。这丞相代天巡狩哇,怕是要改期喽!”
“马宫呢?”太皇太后正翘首左顾右盼,光禄勋马宫闻听传唤便疾步上前,揖礼听宣。“你与天家素来亲近,依你之见,这丞相车队横闯驰道,孔光当受天家何等责罚?”马宫闻言翻了翻白眼,便无奈回禀道:“仆臣马宫不敢妄言,若非要臣说,臣便斗胆做个预判:事关鲍宣,陛下定然对人而不对事,白亦是黑,黑亦是黑。此番不但不训斥丞相,反之,怕是鲍宣难躲这无妄之虞了。”
大伙见马宫语出惊人,一个个不由得面面相觑,惊恐不安。生怕这光禄勋一言成谶,县官御下倒行逆施,黑白不分,法制崩坏,国力何强?国法不彰,民心何聚?几人最终便把期望的眼神抛向了东朝。
事关一手亲典的君王,马宫之言似有诋毁之嫌,再细思天家登阼伊始的是是非非,江山错付,万民倒悬,东朝心中犹如大刀剜心,便是在这实冻腊月九寒的天,额头仍滋滋冒出星星点点能映出影子的冷汗来。
妄言毕竟只是妄言,结论尚早,东朝自然不大相信。“这干吏秉公治法,还能治出个祸事来么?”太皇太后兀自斜瞟了马宫一眼,虽挟私泄愤,但心中无底,便茫茫然抬头仰望着青天,喃喃自语道:“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和儿尚不是那祸国之人。非是因病体起了拐念,莫说是昭仪嗷嗷待产,尚有那支藩的中山、淮阳二王皆可承祚,也不致后继无人罢。”
王莽听闻东朝言语间有护短之意,便也不再禀明某事来龙。昨夜鲍宣曾私访过府,谈及内外朝廷诸多异事,铮铮铁骨也感知不寒而栗。鲍宣掐指细数陛下登祚伊始这五年,犯颜直谏的三公九卿遭黜赐死者达三十六人,为大汉开国之最。天家一直为一己之私而倒行逆施,陷害忠良,无不令人瑟瑟胆寒。末了鲍宣向王莽讨破解之法,王莽只颓然回了一句:“当效子夏,无为而治。”
且说鲍宣将犯禁的丞相府诸曹掾吏及辇父共一十八人,五花大绑拘到了司隶府内,便吩咐假佐详加盘问,自已便反手回了閤门。
还未及元日,夫人少君便早早祭上了太一真神。鲍宣耳边犹有阴风森森的鼓点零零碎碎,眼前一匹匹九幽玄马仰天长啸,驰道上魍魉的青面尤为瘆人,还有那铁蹄扬起的一个个飞旋的、暗黑的冰花,一直开到了阴幽荼蘼。
少君见鲍宣一脸铁青之色,不禁一阵讶然,便赶忙挽起短裳衣袖,于庖间用小盂取些温水,又故作平静道:“郎君今日神情萎靡,皆因昨夜私会静园夜半方归。署内若无闲杂事役,沐浴一番便歇了吧。”随手扯过一素麻布帕与夫君净面。
鲍宣眼见夫人默不作声地摘掉自已头上的法冠,又脱去具服换上燕装,然思绪却早已飞出了司隶官署,落在了气势磅礴的温室殿里。
丞相孔光承宣于宣室以北进入温室殿内,但见椒墙遍饰壁毯,雍容华贵。一丈毯,丝千两,羊毛捻纱,择茧缫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真的是滴滴血泪,极尽奢华。金砖上铺就厚软没膝的西域毛毯,孔光正欲小心翼翼踏足其上,竟见没过足面便赶忙缩回,真的是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肥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屐随步没。抬头看,雁羽织就的鸿羽帐,美玉摇铃响叮当;往里行,八梁玉冠撞北墙,以手摸,方知翡翠屏风在身旁。
在美羽绫绢织就的金打扇下,皇帝刘欣惊见丞相孔光蹒跚而来,便疾身离案迎上前去,不料刚趋至玉阶之上便猝然倾倒,幸有御侍女官贴身相伴,方不致滚落于金墀之下。孔光见状不由鼻头一酸,双膝便没跪在毛毯之中嚎啕大哭起来,“陛下痿疾未愈,尚如此礼遇粪土臣子,我孔光何德何能,劳我天家悴累至斯?这叫老臣如何使得哇?”
刘欣复又跽坐宝榻之上,见孔光又是稽拜又是哭泣的,便忙着董贤下阶搀扶,又气若游丝道:“孔爱卿乃我朝儒学泰斗,大汉国宰,这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说罢见孔光勉强止住涕泪,由董贤搀扶跪坐蒲团之上,方倾前和声询问道:“今丞相本出巡祖上辕陵,为何半途而归打道省中呢?”
孔光听罢皇帝询问忙躬身下拜,“粪土臣光回禀我皇陛下:只因元日迫在眉睫,皇城西市赶集置物者上自吏员,下至草野,比不可偻指算。有掾吏领六乘车马规避不及,引横跨御街驰道而触犯天条,又适逢司隶部鲍宣徒吏,沿街警巡不法,方被其索去收缴治罪。只怪愚臣驭下不羁,汗颜无地,诚乞陛下按律究办,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董贤闻听此言早坐不住了,“这大儒鲍宣是愈发的不羁了,上辱天家,下唬众臣,如今连丞相也未能幸免!”董贤轻柔地嘟囔几语,却引来皇帝点头侧目,两眼里皆是赞许与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