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期生也笑:“陛下可使庶民常笑而延寿也。”
他稍停接着又说:“庶民求问陛下术之意,陛下也谈及了堪舆。庶民于堪舆之术无涉猎,不过庶民听闻,阿房之新宫乃先始皇帝按天地星辰而筑的象征天极之宫,陛下现停筑天极之宫,不担心咸阳缺了最重要的一极,大秦或不能万世相传吗?或者,陛下要待山东乱平之后才再筑上林苑之宫群?”
“仙翁又来考校我?”胡亥咧了咧嘴,翻了一个白眼:“不知昔年尧舜之时,宫殿不过是草屋,又如何传世代贤名于世?如今朕仅在咸阳的已有宫室就多若繁星,为了术士所言的堪舆之道就再劳民伤财,那大秦恐怕真的二世而终了。”
“仙翁还记我与仙翁初见之时所言荀子之语否?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至少在我掌天下时,不会再以我之所好而动民力。若有术士以术相惑,朕就不能效先皇父尽坑之吗?”胡亥这最后这句话已经带上了金铁之音。
“庶民恭贺陛下。”安期生一个大礼拜了下去:“庶民本担忧陛下函谷大胜之后会志得意满而萌先皇帝之态,现知是庶民妄断圣意,庶民有罪也。”
胡亥虚抬了一下双手:“仙翁免礼,仙翁请起。”
待安期生重新坐好后胡亥又说道:“民力有竭时,君王欲念无止境。欲念超出民力可承之重,君王亦将亡于欲念。我虽稚龄,此理却懂。而且,就咸阳现有宫室,使我日居一所,还不知要轮住多少日呢。再修?也就是新奇一下而已。为一日新奇而耗数十万民夫之力,太过奢了吧?不如使人往西域去收集珍奇之物,都比如此大筑宫室要省钱。要那么多宫室,给朕每日打滚用么?”
这句话又让安期生和陈平忍不住笑起来。
“陛下心意如此,庶民也可放心东去了。”安期生收敛了笑容,又郑重的一揖:“若得机会,庶民亦愿传颂陛下之功德。”
胡亥听安期生这么说马上大摇其头:“传颂就免了吧,一是我还想留昏君之名麻痹你说的那几个煞,二是暴秦以暴著称,仙翁若说暴君的好话,对仙翁的名声也大不利。”
胡亥一转脸又带出了痞赖相:“留人留不住心,仙翁既不愿困守咸阳,我也不多言了。昔年先皇父赐仙翁数万金,仙翁亦不曾受,所以我也省钱了。”
胡亥露出一副贪财者如释重负的样子,另外两人又笑了。
胡亥面容转为严肃:“仙翁为黄老之说大家,天下方术之士皆尊崇,此番东去,还望能向可遇之士传一句话:观星、望气、卜筮、堪舆、医药、纵横、礼神修仙皆由尔,施善于民者自有所获。但若蛊惑百姓,欺哄谋财,则朕若知之,依旧掘坑相待。那些欲来游说朕、许以长生或传代万世者,请自掘墓。”
说到这儿,他看着陈平:“上卿记下两个事情。其一,咸阳现有宫室只可维护修缮,不得新筑,天下各离宫行宫,亦然。回宫后拟制,作为今后的万世祖制。其二,传诏廷尉制律,若有术士以术惑民,欺诈敛财,致民家产尽丧或致人死命者,皆坑杀!”
安期生和陈平皆凛然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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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二年新年,十月一日,咸阳宫,大朝会。
这是一年之初,开一个大朝会庆祝皇帝登基后进入第二年,也算一个欢庆的时刻。只是一到大朝会、群臣毕至的这种场合,胡亥就又开始扮昏君了。这不,当章邯上奏说,秦锐军此番大败张楚军,希望皇帝能在这喜庆的时候普降君恩,也是践行前言把有功刑徒的刑期减免时,开始胡亥还不耐烦的满口支应着,待韩谈把好几个竹简摆上御案,打开为长长的几大条,胡亥的口风就变了:“大将军,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有功之人?”
章邯拱手回答说,此番消灭张楚军二十余万,这是按大秦的记功之法而拟定的。殿内的百官凡是座位靠前的、或眼神出奇好的,都能看到皇帝颇不以为然的把功劳簿随手划拉着:“朕使他们由刑徒转卒,吃食甲仗都与常卒同,这已是很大的恩惠了,况且此番败周文朕也在潼关观战,并不需军卒费多大力气,而是朕筑新关两端阻敌,还有将闾于函谷关浴血诱敌而致,要说功劳,你大将军和董翳、司马欣有功朕认可,公子将闾有功朕也认可,那些小卒又建立了什么大功绩,也要从中分一杯羹么?朕诏,予章邯、董翳、司马欣各提爵一等,封锁陕县消息并复夺函谷关的骑军部曲按所申记功,其他步卒……”
章邯看皇帝迟疑,心下大急:“陛下,若不认可步卒之功,臣恐军心不稳,影响陛下平乱山东的战力啊。”
胡亥立即反问道:“谁说朕要把汝等派出平山东之乱?若出关中之兵方可平乱,山东那些郡守郡尉郡兵都是干什么的?”
章邯被皇帝噎住了,冯去疾赶紧上奏:“陛下,山东之乱纷起,叛军之势已经不是各郡郡兵所能应对。别处不言,仅以三川郡为例,现亦有二十万张楚军围荥阳,三川郡尉厉凭数万郡兵已经相抗数十日,正渴求陛下发兵解围。所以,臣附议大将军,许诺的功劳要给刑徒,发兵山东也是必要之举。”
“发兵山东必要,可关中还有一大患在肘腋之间。”胡亥一拍御案:“代地太原的反叛者李左车自立为王,并聚九万之众攻霍邑,这锋锐显然也是直指咸阳的。秦锐军若出关平乱,李左车打破霍邑挺进关中,朕又用什么兵力去堵截?尔等将朕的百战卫尉都编入秦锐了,难道就靠朕现在这个大半由内侍所组的新卫尉吗?”
冯劫赶紧出来打圆场:“陛下莫虑,蓝田大营还有五万中尉军呢,臣等必定维护咸阳的安宁。”
“那个中尉军能与现在编入秦锐中的百战之士相比较?”胡亥满脸愠怒之色:“也不过是刑徒和奴生子所组新军,未经战阵,何谈战力?”
他使劲又一拍御案:“章邯,把你军中这回实实在在参战的军卒给朕调出三万,把蓝田大营那新卒换三万给你。”
章邯一副苦瓜脸:“陛下,陛下若不允可对军卒记功免刑提爵,臣担心那些有战阵经验的人也不会为陛下效死。”
“呃……”这回是皇帝被大将军噎住了:“那就把换来的三万人中该记功免刑提爵的准了。”
皇帝有点儿遮不住脸,连忙转换话题:“冯劫,刚才说到霍邑,霍邑的战报有没有?”
“奏知陛下,霍邑的战报今晨刚刚收到,臣正要待大将军奏事后禀明陛下。”
“现在说吧。”胡亥偷偷舒了一口气。
“假司马将军婴奏陛下,这几日……”
英布率代军这几天不间断的连续攻城,未有丝毫寸进。代军还没到霍邑前,公子婴就已在霍邑南伏兵两万,由裨将军燕晋率领。前两天代军攻城正攻得非常努力的时候,燕晋的伏兵两路突出,一路将城东的攻城军攻势瓦解,几近溃散。另一路将留守城西的万卒代军彻底击溃,如果不是西北保护代军粮道的那部分部曲来援,差点儿被全歼。
攻击城西代军的伏兵从容回城,攻击城东代军的伏兵则向南而退隐。这一次进击给代军以极大震慑,为防范南边隐匿起来的伏兵再至,并保证己方粮道,英布不得不分兵防范,加强西北和东南的防御。
兵力对比上,四、五日来代军伤亡估计已有八千以上,秦军伤亡不过千五,且因救治得当,其中三成仍可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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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劫看着笏板奏报着,“将军婴奏称,代郡叛军围城者不过九万,若再如此攻城,不出五日就会伤亡过两万,守军伤亡总数也不会超过五千,以霍邑到那时还有的五万五千卒来对敌军七万,敌军已全无胜算。将军婴请陛下放心,霍邑,嗯,固若金汤。”
胡亥又拍桌子了,不过这回是兴奋的:“皇兄婴顶住了代地叛军,皇兄将闾用巧策将周文的二十万之众引入了陷阱,均不愧为赢姓皇族之后。”
他沉吟了片刻:“陈平,拟诏。朕登基后已然跨入第二年,借这个好时候,朕决意复王爵,封婴与将闾为王。”
此诏一出,殿内百官一下就躁动了起来,嗡嗡声立即在殿中开始回荡。
胡亥不理睬百官,接着又说:“婴虽为庄襄王之孙,却非始皇帝嫡支,既然非嫡支朕都封王爵了,那朕的其他几个皇兄也没有不封王的道理。节、骖、高一并封王。”
“陛下!”顿弱率先跳了出来:“先皇帝于灭六国一统时,就定下了不分封而行郡县事,权力统归朝堂,以免重蹈周之覆辙。陛下此刻重启分封,有违先皇帝之策。”
顿弱这可不是演戏,胡亥想要复王爵之事就连陈平都是隐约猜测皇帝有可能这么做,因为皇帝许了李左车、彭越乃至任嚣或赵佗称王,就很可能会把将闾昆仲等封王用以制约外姓王。
清楚知道皇帝要复王爵的只有公子婴和叔孙通,胡亥从未跟其他公卿们提到过。
之前提起过重启分封的博士赵班立即也跳了出来:“先皇帝不封王以郡县替,权属朝堂,弊端已现,就是山东纷乱。臣曾奏过,分封诸王则王国律法自定,可因地而制面向本国百姓的律条,亦可就地任用了解本国民情的官吏,是有利百姓且有利朝堂之事。若先皇帝当初封诸公子为王,如何会有当今之乱局?臣以为,当初太师李斯迎合先皇帝而罢分封,是此番山东之乱的罪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