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无一句不恭之语,但在二世皇帝杀蒙恬、蒙毅,杀十几皇子皇女的背景下,却是不无其他含意。
“贾亦闻有流言说,蒙氏子弟有不少逃至南海。”陆贾淡淡的说。
“客卿这个‘逃’字所用不甚恰当。”任嚣口才也不差,以老秦的铁鹰锐士却军政一身治理南海三郡,就绝不是一个纯粹的武夫。
“陛下的‘罪己诏’也传至三郡,当初陛下除上卿毅和大将军恬外,也并未罪及蒙氏宗族,罪己诏一出,蒙氏更无罪责,怎可说逃?”
“郡尉神思敏捷,贾敬服。郡尉,且不谈陛下诏,如果贾请郡尉调军回返关中,守御大秦根基之地,并往山东平叛,郡尉以为如何?”
“若三郡之兵全数北返,则当初为先皇帝开疆拓土而死难的壮士之血岂不白流了?何况陛下已编练秦锐二十余万,尚有北疆边军二十余万,又何须嚣属下这区区之兵呢?若本官如客卿所请,则三郡就又回到蛮荒,所付心血尽皆东流了。”任嚣面无表情。
“这就是贾先请郡尉商谈之意。”陆贾一副为任嚣打算的样子,显得非常真诚,“陛下若诏郡尉全师北返,放弃三郡,在堂中直接开读,郡尉是奉诏还是不奉诏?所以,贾觉不若先与郡尉恳谈一番,若郡尉心中不欲奉诏,就当贾未曾携诏而至。”
任嚣没想到陆贾不先宣诏是这么个原因,一时间沉默了,心中无数疑团升起。
任嚣是蒙恬带出来的将领,对蒙恬的感情深厚。二世皇帝杀蒙恬他嘴上不能说什么,心中是很不以为然的。随后军中的蒙氏子弟陆续来投,带来了诸多说法,比如始皇帝本是要传位给公子扶苏的,在沙丘行宫驾崩后被李斯和赵高篡改了遗诏才使胡亥登基;比如胡亥东巡之后就不理朝政,把天下事都交给赵高,朝堂秩序大乱;比如二世皇帝不但为先皇帝修陵,还为自己扩修宫殿,大征徭役筑阿房之宫,才导致山东民反等等……
本来就因皇帝杀了蒙恬而心中不快的任嚣,这一来对二世小皇帝就更没有好感。始皇帝被山东诸国骂为暴君,任嚣作为老秦人并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不对,夺了你的国,自然不能指望你的民还会大赞夺国者。
可当今的二世皇帝却是把屠刀对准了自己人,始皇帝登基三十多年极少诛杀大臣,二世皇帝一登基就杀了蒙家两个军政重臣,把自己的大部分皇族兄姊也都杀了,这才是真正的暴君,并反证了其得位不正的说法。不心虚,杀这么多人干什么?
暴戾之后又不勤于朝政,自己躲进甘泉宫享乐,让一个隐官出身之人把持了朝政,这又是昏君所为。暴君加昏君,这样的君主只能把大秦彻底搞垮!
任嚣无论从个人内心好恶上,还是从大秦的命运上,已经对这个皇帝没有一点儿臣服之意了。至于那个罪己诏,以及把李斯和赵高赶出朝堂之举,任嚣觉得不过是因为小皇帝某日里突然感到有军权旁落的危险而行的自保之法,否则为何随后依旧从关中传出皇帝继续不理政而只顾玩乐的传言呢?唯一的欣慰在于现在皇帝把朝政交给了老臣子们,所以才有击败反入关中的叛军成果。
他对皇帝有可能诏令他北返平叛或协守关中早就有思想准备,并准备了两个方略。
若诏令不是很强硬,就找各种理由拖延,并上奏诉苦,在时间上一拖再拖,拖得无疾而终为止。
若诏令严厉,并且派人来监军让他回返,他就干脆布置人手刺杀来使和监军。岭南蛮夷之地,做这种手脚并不难,关中还无法查核,四千里的路途,途径狼烟四起的中原,谁会有那个胆量来查?调军来讨伐他的可能性更小,关中之军应对山东反军还忙不过来,谁又会来这烟障蛮荒之地?就算调军来攻,又有多大胜算?所以任嚣完全不担心。
可刚刚陆贾所说的话让他觉得奇怪了。以他对皇帝的揣度,暴君加昏君的二世皇帝,既然想要调他回去,绝对不应采用这种商量的方式。陆贾的意思就是说,你要奉诏当然更好,你要不打算奉诏,皇帝就根本不指望你了,当你不存在,也不用再开读诏令。
这不像他内心认定的皇帝风格啊?
陆贾见任嚣沉默,也不再多话,先看了任嚣一会儿,接着就把目光转向屋内的角角落落,悠然自得的参观起来。
任嚣这间屋子的墙上挂着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除了皮甲、铜剑、戟头,还有带着獠牙虎头的整张虎皮、带着毒牙蛇头的整条蛇皮,还有一些陆贾认不出的动物头颅,呲牙咧嘴恶狠狠地盯着他。
任嚣沉默着,陆贾也不说话,屋内的气氛自然就沉重着。
任嚣沉默了并没有多久。悄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陆贾,发现陆贾正兴致勃勃的欣赏他屋内墙上的战利品,心中的疑虑更重了。现在自己天高皇帝远,说不奉诏就不奉诏了。可最近传来的消息中还有一点,就是关中已经守御得铜墙铁壁,山东之乱是否能平靖是未知数,但山东乱匪想要打进关中却是千难万难。
如果一旦山东之乱被扫平,那么不奉诏的自己还能安然自处吗?
面对山东的乱局,面对不值得臣服的皇帝,任嚣有自己的打算。如果皇帝调自己,那是坚决不回去的,山东之乱愈演愈烈,皇帝依然昏聩,谁知道关中能支撑多久?如果山东乱到一定程度,他就封闭五岭关隘,美其名曰保证三郡不受乱民所扰。若关中支撑不住,大秦垮了,自己索性就自己立国。
可现在面对这样一个不强逼迫,又显得安闲不着急的传诏之人,加上他给出的任君自择说法,他的心中开始不踏实了。
不奉诏,现在关中拿他也不能怎么样。但如果关中撑住了,最终平灭了山东之乱,之后他必然要面对秦军的攻伐。
百越之地不易打,但绝不是不能打赢的。他身处南海,自知以现有的兵力和对环境的适应程度,谁来打他都不容易,可如果皇帝下决心要打,就像当初始皇帝征百越一般,屠睢败了,始皇帝就把他又派来,不平不休。真要那样,南海三郡没有那么多战争资源,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往最好了说也是自己这些人逃入毒虫猛兽遍地的野山,成为自己曾经讨伐的野人一族。
“客卿,”任嚣开口了:“某想问一个大不敬的问题,还望客卿据实相告,嚣感激不尽。”
陆贾从墙上的兽首上收回目光,向任嚣一拱手:“贾既请郡尉单独商谈,便无不可言之语,即便是大逆之言,也无第六只耳朵与闻,郡尉尽可放心言之。”
任嚣似乎在下决心,所以先说了句听上去无关紧要的话:“陛下何时拜阁下为客卿的?”
“约五个月前吧。”陆贾自嘲的一笑:“拜为客卿未数日,就被陛下指派来南海啦。”
“从客卿口音上推断,客卿似为楚人?”任嚣小心翼翼的选择着词汇:“楚人不是此番反叛的主要力量么?客卿怎愿为大秦所用?”
“秦人朝堂上也有很多楚人,比如丞相李斯,哦,现在应称为太师李斯了。”陆贾轻轻摇头,“所以,某虽为楚人,也并不是不可出仕大秦吧?”
“客卿笑谈了。”任嚣也摇头:“丞相斯很早就效力先皇帝,并为先皇帝所器重。当今皇帝,恕某妄言,民间传言似乎大不如先皇帝。”
他努了半天劲儿还是没敢说出“昏君”等字眼。
“郡尉都说了民间传言,民间传言么,郡尉大可不予信之。”陆贾又把眼光转向了墙上的装饰品。
陆贾话说得不咸不淡,任嚣却暗吃一惊,这话的意思是说二世皇帝并不如传言那样昏聩?
“某真的要犯大不敬之罪了,”任嚣咬牙下了决心,“客卿可否将对陛下的观感直言相告?嚣守此蛮荒,消息闭塞,自不知陛下雄图大志,难免会为小人所趁。”
“这有何大不敬的?”陆贾哈哈大笑,“郡尉对陛下所知得自传言,而传言陛下昏聩,某可告知郡尉的就是,这是陛下亲为之,陛下就是要让山东叛者认为他昏庸不理朝政。”
“我强,而示敌以弱?”这回任嚣隐隐见汗了。
陆贾的说法至少表明,这位客卿是认定胡亥为明君而非昏君,若皇帝真的是在示敌以弱,那如果自己不奉皇帝诏,现在山东纷乱皇帝或不会理睬自己,一旦天下平靖皇帝腾出手来……
“客卿,”任嚣拱拱手,虽然他的态度变化并不明显,但陆贾这种人精完全能够感受出其中的细微之处。“嚣得关中消息,叛民陈胜聚二十万众破函谷关而被尽坑之,二十万人攻荥阳被秦锐一鼓破之。据说秦锐乃为关中修筑宫陵的刑徒所组之军,此言可真?”
“郡尉所说非假。当然了,也不是全为刑徒组军,有五万中尉军和一万多卫尉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