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公在残暴的始皇帝尚存时便敢于视秦律于无物,私释刑徒,这胆略也不小么?”张良一边还礼,一边也恭维起刘邦来。
两人一起大笑。
“唉,”刘邦有些感慨:“某释刑徒,可也让某在芒砀山中躲了很久,要不是丰沛的兄弟们接济,早也就饿死山中了。尤其是萧何、曹参为某筹集粮食衣物……先生既然去了关中,可有曹参的消息?”
“曹参,现在是秦人口中的治粟丞参了。”张良不想太快的告知刘邦他此番实际就是听了曹参的劝主要是来找他的,刚才刘邦的一举一动和泗水亭民众对刘邦的爱戴之情确实对张良很有触动,不过他还想再观察观察。
“我在咸阳听闻,曹参已经做到了治粟内史丞的高位,距离九卿之位也就一步之遥了。而且,”他很认真地观察着刘邦那张国字脸上的表情:“仆闻,治粟内史郑国年岁已经很大,曹参虽然只是治粟丞,但实际上做的事情完全是治粟内史卿的事情,也就差一个名分和相应的俸禄而已。”
张良当然不知道胡亥连治粟内史的俸禄都给曹参了。
刘邦脸上表情有点复杂,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参是一个能者,某很想他此刻能在某身边为某分忧解难,就像某当初在芒砀时那样。可既然现在他过的不错,某又着实为他高兴。”
“只是,”刘邦话锋一转,“就先生在关中所见所闻,山东遍地义旗高举,秦人的情势又是如何呢?”
“这……”张良有些沉吟,“不知沛公想不想听真话?”
刘邦轻轻一笑:“此处只有某的兄弟们,都是与某生死与共之人,先生大可放心相告。”
“百姓不问时政,只问家中粟米是否可供一日两餐。”张良说话的口气中略微带点落寞和讥讽,“而关中老秦人的生活,与山东百姓的疾苦根本是不相关的,他们有田有粮,暴秦徭役多征自山东于他们也关系不大,既然生活尚好,关中的局面自然也就全无波澜了。”
“哦?”刘邦有点惊讶:“关中百姓对暴秦的苛律也无怨怼?”
这次轮到张良轻轻一笑:“秦国苛律始于卫鞅已有一百多年,秦人早已习惯。要说怨怼,那是卫鞅时代的事情了。那一代老秦人的后人一出生就在秦律的管控之下,并没有六国为秦所破之后的不同生活环境变化那么大,又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先生说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刘邦忿忿不平的哼了一声,但马上就道歉:“季之言非针对先生,请先生恕某不敬。”
“沛公心情,良又何尝没有?”张良做出很理解的样子同样很不满的一拍面前小案。
“如此说来,即便老秦无法扑熄山东反秦之火,想要推翻秦人暴政之源,也几乎不能了?如果我等不能将秦之朝堂推倒,岂不是早晚还会被暴秦所灭?”
刘邦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斩白蛇后,那个黑衣老妪的话:“如今黑龙复起,尔等告诉赤帝子,秦鼎不易得,数载后黑龙或可帮吾报此仇。”
“好在当今秦帝尚幼,且贪嬉戏,非明主。”张良像是在自我安慰,又像是在期冀着:“据仆于关中所闻,秦帝将军政之事皆交由三公九卿主理,自己只管享乐,弄一些奇怪的饮食,搞一些西域艳乐之舞。”
他稍稍振奋了一下:“公卿们主政,也就是守成。当下秦锐军东西纵横,必有兵疲师老之日。只要我等不亡,最不济也能将老秦锁于关中,复六国故业。到那时,就算秦帝想要重复始皇帝灭六国之举,而山东新复的六国,也不会如之前的六国那般无能吧,至少前车可鉴。”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刘邦抚掌大赞,“哙,舟中可还有酒?取来敬与先生。”
樊哙从船楼中一手提出一个酒坛,拍开泥封在刘邦和张良面前各摆一坛,旁边的军卒又拿出两个酒勺和酒碗放在两人面前案上。
张良眼角余光看到樊哙在泥封打开酒味儿溢出时,不易察觉的抽了抽鼻子,喉头滑动,似在咽口水,不由心中一乐:“沛公,何不请樊、周二位将军也坐下同饮?”
刘邦瞪了樊哙一眼:“必是汝之馋相落入先生目中。唉,就不能让某安心与先生畅饮。想喝就坐下喝吧。”
樊哙傻呵呵的笑。
周苛此时早已回到船上站在旁边,闻言先向张良抱拳行礼,然后对刘邦说:“先生使主公赐酒,属将与哙谢先生与主公。既然主公与先生相谈甚欢,不便搅扰,属将与哙去后面自饮,待开船时再来侍候主公。”
刘邦摆手:“去吧去吧,每人只可饮一坛,莫误了正事。”
樊哙咧开嘴大乐:“遵主公之命,主公尽管放心,误不了事。”
转身又从船楼中拎出两坛酒,拉着周苛转到船楼后面去了。
刘邦拿起酒勺就要为张良满酒,张良突然想到一事,抬手阻住刘邦的动作:“沛公且慢。”
刘邦疑惑的看着张良,张良笑着说道:“此番关中一行,学到了一种饮酒的新法。不知沛公船上可有炭炉?若有可拿来燃上,取一盆注水置于炉上,将酒注入陶瓶放在盆中,以水温热酒浆后再饮,味道甚佳。”
“竟有此法?”刘邦也好奇起来,让亲卫拿来炭炉点上,依照张良说的摆放起来,然后两人不再说话,都两眼盯着水盆逐渐加热,冒气。到水盆中的水开始冒泡还没滚沸之前,张良取出盛酒的陶瓶,欠身为对面刘邦面前的酒碗中注上酒:“沛公请尝试之。”
两人聊了这么一会儿,相互之间的陌生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刘邦也不客气,端碗就饮。一口下去,面露惊奇,顿了一下,就将碗中的酒都倒进了嘴里,然后两眼发直的大叫:“真好酒也!”
他这一声大喊,把樊哙从后面喊出来了:“主公,哪儿有好酒?哪有好酒?”
刘邦被樊哙这一问给问醒了,有点不好意思的对张良笑了笑,转头骂樊哙:“听见说好酒你就蹦起来,一点不如苛稳重。船上的酒还不是你等装上的?能有什么好酒?”
他抬手一指旁边的炭炉水盆和陶瓶:“先生教煮酒之法,酒味儿大好,你与苛也可试试。”
樊哙好酒如命,一听说有能让酒味儿变好的方法,马上就让人拿炭炉水盆等一套家什,张良赶紧叫住了他,告诉他火候到什么时候会比较好,樊哙乐呵呵的就要给张良行大礼,又被刘邦骂了两句,转回船楼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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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汉时是否已经有了煮酒之法没有史料记载,有记载的煮酒方式要到唐宋之时了。虽然三国演义中有关公温酒斩华雄、青梅煮酒论英雄等描述,但写三国演义的罗贯中是明代人,演义不是历史,所以不能证明汉代就有煮酒之法。虽然没有历史记载也不能说历史上没有,但酿酒法从春秋战国时期的《黄帝内经》、到汉代《战国策》与《汉书》、再到北魏的《齐民要术》都有记载,而煮酒之法则只在唐宋时期的一些资料中才有所提及,所以在本书中就以秦汉时没有煮酒法为前提了。反正不过是虚构故事,各位看客不要当做史料来读就好。
之前章节故事中,设置了皇帝所饮的酒也不是很好,需要煮酒去掉所剩的少许刺激性的气味。按照这一假设,那刘邦在这个阶段能喝到的酒会是什么样档次就可想而知了。张良传授煮酒之法,让酒中极富刺激性的酸味消散了大半,酒的味道与之前几乎完全不同,也就难怪刘邦喝的眼睛发直了。
刘邦的酒虽然不算什么好酒,也比张良刚才在岸边草棚中的酒要好很多。张良在草棚中不能玩儿煮酒,在一群船家苦力中显得太另类。现在在刘邦的舟中煮酒,反而显得很有情调。
“沛公可知这煮酒之法来自何处?”
“先生刚才不是说自关中习来?”
“是仆在关中饮酒时观酒肆中所为而习得,但听酒肆中传言,此法来自宫中,是秦帝所创,然后传入大的酒楼,再慢慢流传到了市井中。”
张良饮了一口温酒,“关中市井传闻,秦帝还创出了不少新奇的菜肴,也都流传进了大酒楼中,可惜仆囊中有限,不曾品尝。菜肴烧制方法关乎酒楼之间的竞争,因此外流市井的就少了,这倒是与传闻秦帝只在吃喝享乐上花费时光相符。仆在咸阳曾在一韩国博士家中落脚数日,据博士言,宫中数次大宴,秦帝都使自己的宫妃领衔,演出传自西域的艳色乐舞,饮宴之日,宫内鲜花列道,极尽奢华。”
“某曾在咸阳见始皇帝出行,规模宏大,兵士甲仗鲜明。当时某曾感叹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刘邦晃晃脑袋,“为皇帝如此,确实值得为之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