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随着天光大亮彻底清醒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接近上午九点钟了。高加林洗完脸,神清气爽赶走了一整夜的懊恼情绪。他一屁股坐在炕拦石上,习惯性地摸起炕上的旱烟锅。最近,这种辛辣刺激越发地异化成抑郁萎靡状态下的精神寄托与支撑。纸烟早就断了,如果说纸烟维持的是虚荣体面,现在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再硬撑这种奢侈就显得不伦不类,长久地看也不现实。和父亲一样吮旱烟锅有一段日子了,烟质的孬好并不重要,只要是重口味刺激着味蕾和着生活中的酸涩,能顺利地一起吞咽进肚里就够了。
一连吸了两锅,感觉窑里的空气都粘稠了。细微的粉尘在照进窑洞的一束阳光里拥挤飞舞着。他把烟锅在炕拦石上磕了两下,跳到脚地上。天不早了,该下地了。
合门上锁后,转身面对着高家村这方熟悉的天地,陌生和压抑却阵阵袭来。自从又一次跌回农民身份,每次踏出家门都有这样的感觉。每个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带有难以承受的压力,都有审视他良知的穿透力。严重的是同住在这片不大的小天地里,顶头碰面是常有的事,也就意味着这种无法预测防不胜防的刺痛具有频率高和无法避免的恼人特征。
今天要去的地块在村北,沿河畔向北一定避不开刘立本的家门口,若赶巧遇上他家的人,他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尚未确定是绕道避开有可能出现的难堪还是照直冲刘立本家门前而去,导致无目标的脚步有些犹豫踯躅。等磨蹭到穿村而过的架子车路上,他打定了主意:躲不开的终究要来,往后常年住在这里,躲到何时是尽头?该来的迟早要来,遭到刘立本一顿臭骂,或许能平衡一下对巧珍的愧疚哩!于是他背着麦种扛着老镢头,壮胆似的拔拔腰身,向村北走去。
散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大门,曾强烈吸引他目光和心思的那一方硷畔上再无让他脸酣心跳的热恋之人,空余那株郁郁凉槐孤立独闲。巧珍纤秀的身躯曾经常掩藏于树后,借以偷窥心上人的行踪。如今他的心上人早嫁为人妇,老槐树也因落光了叶子显得单薄憔悴。巧珍的存在一度让他对这所高大漂亮的门楼有着无限向往和热烈的亲切感,现在这所宅院却刺痛着眼球,挑动着卑劣无耻之行下的烧脸与心虚。
高加林心中正百感交集,院子里忽然传出刘立本责骂看家狗的暴戾喝斥。惊的高加林一阵心惊肉跳,从粗野乖张的谩骂中,他想象的出刘立本横眉立目扭曲变形的狰狞表情。刘立本发现自己了?在指桑骂槐地发泄心中的愤懑?高加林的心咚咚地急跳着。最终他逃也似地加快了脚步。
直到离开村子一段距离,高加林才慢下步子平缓了惊悚的心绪。缺乏底气勉强建立起来的要坦然面对现实的自信,因刘立本对看家狗的一声喝斥便在心慌神散中骤然倒塌,良心丧失滋生出的软弱已架不起魁伟的躯体。酸软的双腿没有一点力气,凌乱的目光再次落在让他五味杂陈的家乡:一幅多么恬淡幽阔的田园风景图:山坡上勤勉的老农添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村子上空一缕缕灰白间散的炊烟彰显着乡村婆姨们的灵秀贤淑;一声高亢悠远的鸡啼;远处的平林烟树……眼中的一切都是这幅田园画卷不可或缺的细小元素。秋入高原物情潇洒,一个百景皆能入画的季节,在高加林眼里却山河无色。丢掉前途和爱情的生命如同这晚秋的大地,褪去了山浓谷艳的虚幻,尽显水瘦崖枯的真实。脚下的黄土地是他生命启航的港湾,在这里他构筑过无数美好的前景,但黄土地的沉重又在严重阻滞着他奔向预设的人生目标。痛苦迷茫模糊了对生育自己的这个小山村应有的故乡情,家乡的落魄更是激发了他走出去的决绝之心,可这里却几次生硬固执地把他从前途可期的追梦路上生生拽回到起点。他爱家乡的雄浑壮阔,但更惧怕家乡贫瘠背后的艰辛。有多少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被湮灭在无始无终的高天厚土里,不管你如何不堪,黄土地总板着万年不变的冷峻面孔,毫无表情地看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上演着一幕幕生命悲剧而无动于衷。
怨恨后的逃离欲望早已战胜了对家乡天然的亲近感。
处在居高临下的角度,能清晰看见曾教过三年书的马店小学,那里是他激情飞扬放飞梦想涵养心灵的圣地。也能望见刘立本家的窑垴,那里曾有一颗火热的心为他悲为他喜,让他日夜心旌摇荡。学校曾是编织梦想的平台;巧珍居住的那方宅院曾有他慰籍灵魂润泽情感的春风细雨,这两个地方现在却变的如此扎心烫眼。
一声脆生生的羊叫把他从乱念丛生的恍惚里惊回到现实里。于惊诧中转过身,一张因五官布局拥挤而显别扭的大脸盘正冲他“笑盈盈”的。两颗长且黄的大龅牙倔强顽强地探出口唇,上嘴唇为了约束这两颗恣肆不羁的大牙,不得不频繁吃力地下努进行包抄,但稍一放松,大出号的板牙便又冲出包围,于是唇齿长期处于包围与反包围的持久战中。由于不守规矩的两颗门牙长久执着的出轨,让这张脸上挂上了永久的“笑意”;三江并流式的抬头纹挤压下的眉眼,与因龅牙上翘引起外翻上唇的联合封堵,让扁平鼻子的立足显得勉强;黑青色老棉袄没系盘扣,随便用一截麻绳扎紧;一条黑黢黢的白羊肚手巾歪斜吧嗒地包在头上;手中一枝赶羊的枯树条。不远的地边,几只大小不匀的山羊正低头找寻枯草下为数不多的青绿。是村东头的“叮当响”不知啥时候站在了身后。看见这个人,首先跃进高加林认知的是他的外号,而不是他的名字——高德金。
“加林兄弟,发甚愣怔哩?”大龅牙连带牙根一起突围了出来,暴露在凉森森的空气里,高加林都替那两颗大牙害冷。
他乜了一眼叮当响,把麦种和老镢头放在地上,指了指说:“埋地头子去。”
高德金顺着高加林刚才的目光方向往刘立本家望了望,好像明白了什么,向前凑了凑低声说:“加林兄弟,你把巧珍甩了,可是地道的石灰锤二杆子举动哩!那是正经的人尖尖白菜心,满河川的头梢子……”
高德金的话头子被高加林犀利的眼神斩断了,旋即他又用讨好的口吻说:“往后咱就是一路人了,咱得抱团,谁再拿咱耍笑,看老子不捶死他狗日地!夜儿个我和响叮当……哦!不!不!”他好像说错了什么,急忙更改着,“就是村西头的高德禄,我和他说好了,咱三个得抱成一堆,看他们谁还敢……”
高加林有些懵懂,这家伙在说什么?我和他是一路人?和他叮当响还有村西那个响叮当是他妈一路人?打哪论的?一种受辱的难堪使他的两道浓眉在眉骨上不自主的颤动着。
真实的情况是:村里很多传言的相关人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就比如他高加林的外号,大概除了他们本家不知道,其他人都已知晓并已经启用。一个人的外号往往比名字更能生动传神入木三分地放大凸显他的特征,有时惟妙惟肖到让人忍俊不禁。就拿村东头这个叫高德金的来说吧,“叮当响”这一针对他室如悬磬般贫穷的嘲弄,与他真实名字所期冀的良好愿景是如此迥异,产生了二者故意敌对相映成趣的滑稽喜感。他居住的那孔简陋寒酸的敞口窑里既没得金也未得银,倒是弥散着满满的寒微与苦涩的气息。
村西那个叫高德禄的外号也是参照他与高德金差不多的光景送他的,只不过把高德金外号的三个字巧妙地换了一下顺序,于是高德禄家的烂包日子就灵动传神妙趣横生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响叮当。与高德金不同的是:高德禄有过婆姨,还留下了个七八岁的男娃,前些日子婆姨实在忍受不了生活的清苦,去了渭南一带打工,便再也没了音信。从一个女人宁可做出舍弃亲生骨肉也要重新选择人生这一近乎惨烈的抉择,也不难想象,面对伦理亲情的挽留和对破败家庭的排斥,内心该是何等痛苦纠结。他们两人的外号响亮且朗朗上口,早已在四乡八邻风行了多年,连街孩子猴娃都知晓,见了他俩就跟在腚沟子后面唱儿歌一样叫成一团。
高加林的外号是个知名度很高的戏剧人物——陈世美。就是那个杀妻灭子也要保住荣华富贵的负心汉。不久前才送给他高加林的,还没人公开这么叫,不过私下里早传的一股风一股雨的。送他这样的外号也意味着人们已经把背叛爱情、喜新厌旧、攀龙附凤这些道德败坏的符号牢牢贴在他的天灵盖上了。
“咱村就咱仨有外号,又都姓高,还是本家兄弟,咱就应……”叮当响还在喋喋不休。
我的外号叫什么?”高加林面无表情。
“咋!你不知道?他们不都叫你……叫你陈世美嘛!装什么半脑子……”
无疑,在人们眼里他的外表是英俊的,但灵魂与良知是有严重缺陷的。高加林的脑袋“轰”地一声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没想到在别人眼中他成了这般不堪模样。在叮当响的认知里自己已沦为和他们两个光棍汉穷光蛋一样的货色,这人都活的低成个啥了嘛!
叮当响看出了高加林的沮丧,反过来安慰他:“加林,你比我和高德禄强势多了,巧珍那样盖满川的女子在你手上过了水,听说还跟那城里女子处过对象,你不委屈。你看我都奔四十了还耍着单,连女人啥味都……”
“滚!”高加林从牙缝里只挤出一个字,再也说不出其他的。
在距自家麦地还有一个土塄坎的一段土崖下,高加林再也走不动了。背上的那点麦种像一座小山让他直不起腰,借着被一大块土疙瘩磕绊了一脚后两腿瞬间的酸软,他顺势一屁股坐在地畔上,急促地喘息着。不管叮当响有意还是无心,巨大的羞辱感让他感到头昏胸闷。他曾以居高临下的孤傲从心底里鄙视过这两个光棍汉,并把高明楼刘立本这两家豪门大户与他们两家破落户从居住方位上,做了凝练的概括:虎踞龙盘压南北,穷汉把门卡东西。虽尖酸刻薄,但其精炼与形象得到了人们的认可。现在叮当响把他高加林归于和他们是一路人,是不是故意恶心他呢?
高加林倦怠地耷蒙下眼皮,金色阳光依然在眼前跃动,如同铺向远方的瑟瑟江水,半睁半闭下的视野挡不住连绵群山奔涌在视线里。奉献了一年精华的黄土地略显疲惫之态,静静的秋野似在回味着作物从播种孕育到收获的得失,无边无际的灰黄一直舒展到地平线。高原之上,空悬一轮淡黄无力的秋阳,四下里沉寂缄默。空天白云,朗日清风,树木河流,大地远山,飞禽走兽……他能感受到玄幻无穷的大自然化育万物于悄无声息之中,天生众物并不相悖,一切都如此和谐融洽又浑然一体,唯独他自己好像被无情地踢出了大自然运行的轨道之外,被压迫进了促狭黑暗的死胡同。
大马河两岸的田野上、川道上、枣树林里留下了巧珍和他太多的记忆。在这里能看见不远处德顺爷爷栽下的那棵桃树,在树下,巧珍把她的初恋寓意进一个甜瓜送到了他面前。在那段暗淡无望的日子,在孤苦无助的挣扎里,他太需要这样一份甜瓜式的爱情填补空虚荒芜的情感世界。如从那时起把心思扎根在黄土里,甘心过一种平淡的日子,有甜瓜式的爱情相伴,也能支撑他不断前行。但无常的生活又突然在他前方展现出一片似真又幻的甜瓜地,于是曾幻想逃离黄土地逃离农村的不安分的心得以复活,在权衡利弊历经身心的双重痛苦后,自己放弃了已到手的甜瓜,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片甜瓜地。可那也仅仅是片甜瓜地,没有甜瓜!非但没有甜瓜,到手的是个苦的要命的苦瓜!
往事历历,一切如昨。
在那些历经风吹日晒稍显灰暗的麦秸垛下,卸下白天劳作的乏累,仰望着漫天星斗残月,伴着巧珍的温柔关爱,听她哼唱古老的信天游,不觉间便能拉起鼾声;被夹在高粱玉米等高杆作物之间的川道上留下过两人数不清携手并肩的身影;巧珍劳作过的地块上曾留下过他多少深情牵挂的眼神……在落魄的日子里,是巧珍用她全部爱的精脉一点点填充起他高加林已干瘪的灵魂。一切都恍若昨天,现在的巧珍在心里在梦里,独独不在他的生活里。
有爱的日子,白天劳作后的疲惫,跌入人生低谷的失意颓废,无不融化稀释在巧珍厚重浓烈的柔情蜜意里。她的爱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能让他绝望沉沦的生命重新焕发出蓬勃向上的旺盛活力。无论白天的农活多么枯燥乏味,每每想到还有个让他期待惬意的夜晚和巧珍在等着他,整个身心便有不能自抑的亢奋令他热血沸腾,满怀期待着相见时刻的到来。不管多累多郁闷,只要见到心爱的人,身心就会散架般地松弛下来。
自己受伤的心在她的柔情蜜意里养好了伤,却在那颗善良多情的心上无情地插了一刀。两个人都痛,区别是巧珍的痛得到了人们的同情;他的痛没人理解也没人相信,因为人们看到的是那把刀不在他心上。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到的锥心之痛和持久的懊丧让他意识到:巧珍才是挚爱!直觉是不会骗人的。至于黄亚萍,只能看做是他急于想改变自身处境,爱情在虚妄面前不经意的错误妥协。与巧珍摈弃旧约,和黄亚萍却难结新盟的结局,也证明了这次选择的荒谬。
善恶一念间,成败转头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明明木已成舟坯成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像老牛反刍反复咀嚼与巧珍的恋情,尤其在闲暇里总是条件反射一样跃进脑际,尽管味道苦涩,但他阻止不了这种近乎神经质般不受控制的生理主动性,就如同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一样。心如孤舟不系任意西东,呆滞的眼神里尽是不尽的迷茫,紧抿的嘴里兜着说不尽的酸楚。睡眠不好情绪负面使的他逻辑混乱模糊,但这次卑劣恶行的后果无比清晰:对巧珍的背叛不是轻微尚能补救的一般性纰漏,而是不可逆转的重大失误,这种颠覆性转折性失误对人生造成的负面效应正绵绵不断地涌现。
往事还在昨夜的梦境里流动,现实中的他却在秋风萧瑟的高原上独自哀叹。毕竟入了心动了情的恋人是无法做到一别两清的。猛然间高加林有了想顿足捶胸哭天嚎地的发泄欲望。这段日子把所有不良情绪死死压抑在理智里紧紧约束着,竭力装出满脸的平静,可内心里却是急速喷涌状的失血。他都感觉快亏空虚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