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星的辞职让马店小学的教学一度陷入凌乱。刘巧玲不得不担起原本属于他的那份教学任务。
高明楼对儿子已彻底失望,驴不喝水不能强按头,随他去吧。
高三星辞职的理由很充分:第一,他不是教师的料。每次考试,他教的班级成绩都在全乡垫底,大会批小会点,实在丢尽了脸皮;第二,他真真瞧不上每月那几十块的工资,尔今下政策早已开放搞活,干点啥挣不下那几个钱。
教管办跟高明楼打了招呼,如果他大队里没有合适的民办教师,教管办就往马店小学派一名公办教师过来,让他最近几天就回个信。
高明楼立即想起了高加林,不能错失这次修复和这后生关系的绝好机会。高加林这几年密集的人生起伏曲折都始自被他下了民办教师的节点上。凭手中的权力,把优秀的高加林强行换成了庸劣的高三星,还是自家的儿子,这几乎就是明火执仗的强盗行径,巧取豪夺都算不上。自己也是被不省心的儿子逼急了眼,有些狗急跳墙的意味,做的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整个高家村大队的乡党谁心里不明镜一样。高加林恨他自不必说,一河满川的娃都让他半吊儿子教瞎了,都拿眼神剜他爷俩的后脊背骨哩。要不是他高明楼拿事压茬,早有人跳脚跟他干架了。再说从外地派个公办教师来,他能得下什么?他安排一个民办教师能落个天大的人情唻。
这天吃过早饭,高明楼看儿子要往外走,便叫住他:“三星,刚吃过饭就出门瞎胡逛去?”
三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扭回身子说:“爸,我哪里敢胡逛,这教师也不干了,总不能一天到晚盛在家里吧。我去邻村一个同学家,商量着找点事干。”
“唉!”高明楼长叹一声,“好好的苦轻营生不干,非要做个无业逛鬼,何苦来哟!”
“爸,你就别提这个了,我都这个年纪了,还不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
“你说那个死没本事的高玉德咋就养了那么个好后生哩!”
“他高加林咋的了,还不是和别人一样在家戳牛腚修理地球。”
“娃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充楞,你看人家把娃调教的花枝枝一样;再看你那娃,一天到晚就知道摸鸟掏蛋和尿泥。”
“他家是女娃,咱家是男娃,那不一样……”
高明楼冲儿子摆摆手,他知道和儿子扯不出个里表,只好作罢换了话题。
“三星啊,是这个事:你不干了呢,马店小学又缺下一名教师,我想让加林再去教学,你抽空去问问加林,看他乐意不。”
高三星愣了愣:“这有啥不乐意的,怕他做梦都能笑醒哩。”
高明楼端起饭桌上的白瓷碗喝了口水,抬眼看看儿子,不自信地咕哝道:“你啊,眼窝子浅,这娃性子不是一般得硬,还真不好说。”
当高三星把正往家拉枣树叉叉的高加林截停在村口的川道上,把这消息像春风雨露一样吹洒向高加林后,他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高加林听到再次改变命运的消息,将会是怎样的复杂表情:喜极而泣、感恩戴德、涕泪横流、手足无措……
都没有!高加林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空洞冷漠地望着前方,如同在听和他无关的絮叨。
其实高加林平静表情下掩盖着内心七上八下搅起的酸甜苦辣。曾经一个民办教师的职位为他的未来保留了一片希望的天地,虽有些狭小,也足以保障未来不至于虚无缥缈。那时的三尺讲台就是编织梦想的舞台,就是他的全部。可就是这么一簇虚弱的如同风中火烛般的希望也被你们爷俩合伙掐灭了。你老子把我杀死好几年了,你再把我送进急救室,歹人好人全让你爷们做了。这是带有怜悯性质的施舍,是去拾人牙慧。
一曲早已终了,人也散尽多时。人生的变故历练让他有了遇事心静如水的成熟心智。他对高三星淡淡一笑:“不需要了,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还有你爸。”
说完,他拉起架子车头也不回地走了,把高三星直直地晾在那里。
这才几年啊!他被甜美的爱情滋润过;被从教师岗位上毫无缘由地赶下来过;被黄亚萍热烈的追求灼伤过。自打从县通讯员位置上跌下来,伤的长久的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自己就像一片被抛进激流无法掌控的一片枯叶,身不由己地颠簸起伏。早已经历过的风景已激不起任何生命波澜了。他不愿意拿以丢掉一切人生理想、降尊屈就为代价、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平和心态及平静生活,重新去换取一个没有保障、前途莫测、报酬微薄的民办教师职位。他已习惯了波澜不惊的生活。
他坚定地拒绝了高三星的善意,用简短嘲讽的言辞发泄了郁结于心中的怨恨。当报复的快感像一缕青烟渐消渐淡,理智重回思维高地,他也意识到刚才拒绝的不仅仅是三星的善意,也拒绝了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一次转机。
冲动吗?轻率吗?
他不禁放慢了脚步,回头向刚才与高三星交谈的地方睃了一眼,可三星已背对着他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