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结束了对高加林的采访,柳荫打发司机把夏阳送回县城,打听了马店小学的具体位置,便一个人沿着被小学生踩出的毛白小道走下来。
熟悉亲切的气息荡开胸中粼粼细波,周身涌塞着飘逸与灵动。他甚至能感触到小学生嬉戏打闹遗留在小路上欢乐童真的碎片。与庄重威严的县委县政府相比,学校里尤其是小学有更多的纯真活泼。他喜欢这样轻松的感觉。多年凝重的官场氛围固定了严肃的表情。紧绷的心态把走路姿态都僵化了。在一瞬间里好像理解了梅映雪不愿回到那个和县委县府一样庄重的家属院里的深层次原因。看来他们夫妻对生活是有相似的理解认知的,只不过她有地方躲避,而自己只能被死死镶嵌在那一方让人望而生畏的庄严肃穆里,从而给妻子造成他很惬意这种古板高冷生活的错觉。于是便有了裂痕与隔阂。
他承认自己有与梅映雪沟通的欲望,也很羡慕妻子能从日常的工作中找到乐趣和成就感。她可以用教学去充实因感情欠缺带来的精神空虚。可自己呢?工作性质决定了生命的每一天都需如履薄冰,冷漠的夫妻关系,荒芜了的情感世界,迟早会让他崩溃的。
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来看看妻子,为缓和关系做一次隐性铺垫。这次有公有私的探望,梅映雪可以认为是他柳荫借这次采访顺便到这所小学来考察走访,或是一次不打招呼的督查;也可以认为是专程来看看妻子所在学校的工作环境,完全是私下里的探望。柳荫要的就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效果。
来到学校门口,他前倾着身子往里瞧了瞧,静谧安详的校园里只有隐约透出门窗的授课声。他轻轻走进曾经的氛围里,尽管每所学校的大小布局会有所差别,但严谨苛刻的时间观念;强烈浓厚的求知氛围;活泼向上的青少年群体;相对单纯的人际关系却是共通的。不过,共通的不仅仅是氛围,还有简陋的各项教学设施。两排石窑教室,门窗已明显陈旧,斑驳起翘的涂漆洇渗着寒酸;操场上,水泥板式的乒乓球台用一排板砖当做中网;两截黑褐色木桩加一根粗钢筋构成的简易单杠笨拙地瑟缩在西南角,完全没有正规标准的全金属单杠挺拔秀颀的神韵;同样以木材为主要材质的两个篮球架像两个垂垂老者无精打采地遥相对视着。唯一让这所学校有些生气的是倚墙而栽的一排枣树,虽已是初秋,还在用浓重的翠绿装点着校园秋色,收获后落漏的一颗颗红枣如一粒粒晶莹的红宝石,随着阵阵秋风若隐若现在满树碧翠里。
柳荫知道,这所小学的条件还算好的,至少教室是石窑,有很多小学的娃们还在土窑里上课,窑顶不时往下掉渣土,让人心惊肉跳。至于音体美设施更谈不上了。
缺钱好像成为阻碍各行各业发展绕不过的鸿沟。钱粮不可通算,教育局有本明细账压在他的案头,更压在他心头,若要全面改善本县教学设施,单是危房改造这项涉及师生安全保障所需的资金就是个叫人头大的数字。
“请问您是来找学生的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事。”飒飒秋风伴着一声柔和的问询送进耳朵里。
柳荫转过身。一个大眼睛,脸庞丰润,脑后一束大马尾的姑娘站在跟前。从浅灰色大翻领西服领口里探出的深红色薄衬衣映衬秀项,下身一条肥瘦适中的麻纱软料西裤,良好的下垂性更显两腿挺拔修长。
“啊……呵……你好,我是来找人的。”
“您找……”眼前的女子打量着这个风度气场都不一般的人,心里好像在暗暗称量他的分量。
“我来找梅映雪,她是我爱人。”柳荫急忙说明来意,免的别人一头雾水,满心狐疑。
“哟!您是……您是柳……柳县长。”女子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柳荫面露微笑,轻轻颔首默认。
“您稍等,我马上报告我们校长去。”女子一阵风似的跑向校长办公室。
刚才的女子是刘巧玲,她从办公室窗户里看见从外面进来一个穿着齐整庄重沉稳的陌生人,便迎了出来,没想到是柳荫。
当柳荫坐在高度近视满脸慌张的校长面前时,这位毫无准备的负责人还在全速地启动脑神经猜度这位大他多少级的领导今天的真实来意。既没提前通知,也没其他相关领导陪同,这种一竿子到底突然袭击式察访是最让人心惊肉跳的。
柳荫用轻松的口吻说:“老刘啊!今天是这么回事”
被他称为老刘的校长神经质一样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拉开抽屉拿出钢笔,准备做记录,嘴里谦恭道:“柳县长,您请指示!”
柳荫冲他摆摆手:“你误会了,今天到高家村有点公事,我爱人梅映雪在这里教学,顺便来看看。”
刘校长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急忙说:“梅老师挺好的,是我们学校的台柱子。尤其她的乐器特长,补齐了我校最大一块短板,学生们可喜欢她的音乐课呢!”
柳荫知道,再往下肯定是两张皮式的无效沟通,只好直白地说:“老刘,我今天没公事,就是见见我家婆姨,说点家事,一会我就走。”
“好好!她好像正在上课。这样吧,既然是谈家事,我就不打搅了,要不您先去她的宿舍稍等,这样更方便些,我这就去叫她。”
刘校长把他送进梅映雪的宿舍,便急匆匆地赶往后一排教室去通知梅映雪。
窑洞特有的温暖没能驱赶走漫生于心的阵阵寒凉。土炕上简单平整的被褥;西墙上两幅集知识性趣味性的中国地图;东墙上小学生眼保健操宣传挂图;窗下摆满作业本的简易写字台,无不透着一个知识女性的简洁干练。
最吸引他目光的当然是跟随了梅映雪多年的那架老式钢琴和二胡。多少次灵魂与钢琴的深度交流,多少情感的融入,才能造就键盘上那么明显的指痕;又需要有多少智慧的开悟和勤勉的汗水才能喂出琴杆琴筒上如此幽亮温润的色泽?
她哪怕施舍出一星儿花在钢琴二胡上的精力来经营家庭和二人的情感,也不至于让同一屋檐下的夫妻形同路人。和她生活里的工作、学生、钢琴、二胡相比,他这个徒有虚名的丈夫在梅映雪心里有多少分量呢?
门被轻敲了两下,他以为是梅映雪回来了,急忙去开门,嘴里还自语着:“你自己的宿舍敲哪份子门嘛!”
门外是刘校长谦恭的笑脸:“柳县长,梅老师让您等等她,上完课就过来。我劝她先来见您,课程可以重新安排,她却……您看……这……”
柳荫看看表:“这么做是应该的,不能耽误娃娃们的课嘛!一节课用不了多长时间,不要紧,我等等就是,你去忙吧。”
刘巧玲端着一个茶盘走进来,有一杯泡好的茶,红枣、核桃和几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