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接过烟,黑黄牙赶紧给他点上,继续谄媚着:“你看,我这里一满五六个哩!一拉留清一色精壮后生。一准误不了你娃娶婆姨!我在这多年了,不信你打听打听,咱这活拿得出手,价钱还公道。”
“那你要多少钱哪?”
“哎呀!看你老哥问的多外行,这得看你家房子大小,半包工还是全包工,用啥材料不是?”
“要不找个清净地界拉拉话……”
“那好,那好。”于是黑黄牙和那个人相跟着往外走。
黑黄牙一边走一边斜眼瞅着高加林,一脸挑衅和不屑:“操!马槽里插进张驴嘴,小心他妈噎死!看那半吊子样,就一搅屎棍,挺好一桩事,差点给搅球势了。呸!”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高加林知道那是冲他,嫌他抢活,嘴里不腥不淡地日骂着。他的火爆脾气一下就起来了,真想冲上去甩他几个耳雷子。可黑黄牙身后还有几个粗胳膊粗腿的后生冲他横眉立目直鼓腮帮子,只好作罢,他没有打赢的可能性,真闹起来,这帮人说不定能把他打个半死。
他也学别人一样圪蹴在路牙石上。看来出门揽工也得有技术讲协作,像自己独杆一根人单力薄很难有啥作为,至少能揽到活的概率比有团队协作的人低很多。照实说,即便刚才那人应承下他的包工请求,他会干什么呢?好歹那也是泥瓦匠才能胜任的手艺活,空有一腔热情一身蛮力是远远不够的。
日上三竿的时候,高加林就像被无数人千挑万选剩下的一片烂菜叶丢弃在菜市场的空地上。
身在底层,最卑微的生存也充满了近乎残酷的竞争。苦苦挣扎想拼得一席之地的芸芸众生在用近乎自残的方式竭尽全力地让基因得以延续。越是底层的人越容易被抛进毫无规则可言,仅凭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所维持的社会洪流中。
在这里,没有一技之长,空有一身力气照样找不到买主。他看到:人力市场的苦力们也早已形成了一套生存方式,他们也讲技术协作。一个有门路有能力有技术的小头目揽下活后,便会有几个或多个固定的揽工汉跟上他,立马没了踪影。长期磨合形成的心照不宣,让他们有了一定的默契。即便有自己不擅长的活,他们也毫不犹豫地揽下来,转手倒给有这方面专长的朋友。他们就这样既排斥打压又彼此照应地维持着他们赖以生存的一方市场。别看刚才还黑压压一大片人,只要那几个领头的有了活,这些人瞬间便作鸟兽散。
好像只有他这个新来的还没融进任何一个圈子。偶尔来个雇主,单打独斗的他根本凑不上前。他们把他淹没在中间,故意把他往外面挤,他连跟雇主说上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沮丧的快崩溃了,这条低端的求生路因为人太多反而更加无序嘈杂,喧闹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忽然想起艾菊花和女儿还有那一方小院,晦暗的心境如有一缕温暖的阳光沿着一丝心灵的缝隙透进来,心里涌上阵阵暖意。曾让他心惊肉跳咒死旺活的叫骂也能咀嚼回味出温情的成分——那也许是婆姨关照他的一种极端方式!再讨厌不过的艾菊花竟有了温馨的甘怡。冰冷的现实和漠然的环境激活了他对家庭温暖的向往依恋。
当下粗粝尖刻的现实正肆意蹂躏着他的人格尊严,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由屈辱、茫然、无助、失望混合勾兑的苦汁,但不觉中极端自尊却脆弱的心灵在麻木中坚韧起来。艰难的忍耐,是生命最好的磨刀石,眼前的境况很苦涩很狼狈,可也是生命进取过程重要的铺垫。
不管高加林经历了什么,一觉醒来,这座县城依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没人在意他,这个世界不会因谁而停留哪怕半步。
心力交瘁的高加林试着找了其他方面的工作都没成功:打扫卫生、洗车、餐饮……不是钱太少就是因缺乏相关方面的技能告吹。
又是疲惫的一天,高加林拖着沉重的双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饭食不规律,睡不好觉,找不到工作的焦虑,使他心火虚升口腔溃烂,他自己都能闻到呼出的口气是臭的。
他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夜空,一阵浓烈的心灰意冷摄住心魄。路灯四周一圈粉白中漫漶着毛茸茸的橘黄色,懒散地洒在路面上,许多错杂纷繁的念头浸泡在斑斓游浮的灯火里。
路边一家闪烁着五彩灯光装潢还算不错的酒店门口的音响正流淌着邓丽君的甜美歌声,台阶下一块醒目的招工广告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阵犹豫后,他决定进去碰碰运气,哪怕刷盘洗碗打扫房间呢,至少先把生活问题解决了。吃饭住宿是最紧迫的,从家里带的三十块钱快见底了,老在汽车站候车室蹭觉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到前台说明来意,老板娘向门外指指那块鲜红的招工告示,让他回去再仔细看看。
高加林一头雾水,懵懂疑惑地又看了一次:没错啊!是招服务员啊!碗口大的字,醒目着哩。
老板娘有些不耐烦地提醒他:“往细了瞅,下边有小字哩!”对农村人根深蒂固的鄙夷一览无余地挂在下垂的嘴角上。
高加林又回去才注意到那些小字的内容:十八至三十岁的女性服务员。
他的脸一下子热起来,慌忙走开了,从背后还仿佛传来老板娘“嗤嗤”的嘲笑声。
“把他的!裤裆里多长了点也成为谋生的障碍了?”
他悻悻地继续着漫无目的的游荡。
高楼大厦;宽敞明亮的店铺;流光溢彩的霓虹;平砥如石的马路;行色匆匆的人流……这一切不过是城市华丽的外包装。狭窄的陋巷;晦暗低矮的平房;翻找垃圾桶的老人;小商小贩的叫卖;身有残疾的乞丐;建筑工地的嘈杂……才是外包装内部最真实的独白。
环境的剧烈改变让他陷入惊悸和慌乱中。他无力改变什么,只能被动地迎接这种全方位的不适应,如同被抛入湍急的洪流里上下沉浮,挣扎着喘息着,手脚拼命上翻下刨,想竭力抓住点什么,但四周除了浑浊的洪水无孔不入地呛鼻入口,再没其他感受了。
回去吗?那么这次逛门外又会遭到铺天盖地的嘲讽,一定会成为人们口中的二流子逛鬼,会作为废物型男人的典型被反复引用于指教别人。男人肩上的责任义务膨胀了他要到外面闯一闯的勇气,这个决定源于因贫困带来的尖锐刺痛;也来自这几年对农业亲力亲为的实践后,得出的对前途预期的失望。与农村比,这里的人密集折叠的多,他相信人多的地方商机也多。自己的选择应该没有错,可这些天除了求职所遭受的冷冷拒绝,没有其他任何交流。虚浮喧哗的八街九陌映着他实实的凄凉孤寂;丝丝缕缕的凄冷、团团簇簇的寒意沁肌入理,他不自抑地浑身紧束震颤。意懒心慵折射出的灰心丧气凝固成木然脸色,阴暗沉郁。
回车站候车室吧,今天已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他散乱的眼神无意中落在车站大门旁矗立着的一方大大的广告专栏牌时,不禁眼光一亮,这些天怎么就没发现这撞眼珠子的存在呢!那不就是一个求职信息库嘛!如同在沙漠中跋涉渴的要命的旅行者见到了一汪清泉。他几乎小跑着来至广告牌前。
不同颜色的纸张杂乱无序地张贴叠加在一起,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形成一片斑驳杂色,风扯人撕翘卷起的纸片边角在料峭寒风中颤抖着。整个广告栏看上去杂乱怪诞。
高加林借着昏暗的灯光辨认着:失物招领、产品广告、寻人启事、警情提示、取暖收费标准、养容养颜……还有一家丢了宠物狗悬赏寻找的,就是没有他想要的内容。
他不甘心地踱到广告牌背面。
枪!!!字迹苍劲快速,劲道豪横。三个惊叹号力透纸背,如同从这“枪”里射出的三粒子弹直钉向高加林的瞳仁,让他惊悚,让他心跳加速!他的身心一阵肃杀冷峻,仿佛要把他残存的一丝坚持下去的意愿冻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