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季节相比,烈日炎炎的夏季是建筑人最难熬的节令。
夏日的早晨是短促的,脆弱的一丝凉意随着热辣辣的红日升起旋即了无踪影。不大功夫,太阳便离地老高,跃上中天后,就像被死死钉住,固执地把一股股热浪涌向大地。
经暴晒的空气,仿佛已到了燃烧爆炸的临界点,在焦躁地等待那一点点火星。人一走进日光里便如同进入一团烈焰,隐隐能闻到什么被暴晒烤炙的焦糊味,皮肤马上感到骤然被暴晒引起的紧缩感。
过了中午,炽白的阳光把高加林他们烘烤的油腻腻汗涔涔的,短的可怜的午休没能解除上午的疲惫,他们正焉头耷脑脚步歪斜离拉成一条半死不活的僵蛇,蠕动在施工小道上。
毫无生气的工地经过一上午的暴晒,每个角落里都散发着灼人的气浪。一堆堆钢筋、木料、模板、水泥,直挺挺地匍匐着,忍受着酷热的煎熬。灰浆、铁锈、石灰等令人厌烦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一堵堵剪力墙钢筋骨架像一通通石碑矗立着。偌大的工地上一片死寂。天上没有一丝云,地下没有一丝风,只有红胖胖的亮晌日头毫不吝啬地把滚滚热浪倾洒在万物上。
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绑铁扣,吸足了热量的钢筋向人脸辐射着灼人的热量,人在钢筋上面就像烤肉一样。
高加林额头上沁出的细密大米样的汗珠,迅速饱满成大颗的汗滴,盈盈颤颤晶莹透亮,直到承受不住硕大的分量,重重摔在脚下的钢筋上,旋即蒸发的了无踪影。他瞟瞟别人,谁脸上的热汗都吊线般滴流着,被汗水溻透的衣衫紧贴在脊背上,摩擦出莫名的酥痒不适。赶工期的工程像鞭子不停地抽打着陀螺一样的建筑工人,使他们一刻也停不下来。酷热不但让人处于软绵懒散无力的状态里,连意识都是半麻木半停滞的的。要没什么要紧事,人们大都躲进阴凉里半睡半醒地打发这难捱的午后时光。
高加林在心里日骂着那些只要工程进度,不管建筑工人活命的黑心建筑商:妈的!这样干迟早出人命!
焦烤的工地上,毒辣的烈日下,一群浑身黝黑的汉子正和建筑商的冷漠、工地上的高温对峙着。
高加林抱起水瓶狠灌了两口,皱起眉头眯起眼抬头看了一眼白花花的烈日,耀眼的眩晕迫使他急忙低下头闪避着。旁边的燕路平站起身直直腰,汗衣沾背滋生的心痒难耐促使他抻了抻膏药般紧贴的上衣。
“怎么样?扛得住不?”
燕路平抹了把额角上的汗水,甩甩手:“这工地就像个烧透的砖窑,尿都热没了!”
“可不咋地,热的尿都改道走了,全他娘的从脸上身上尿出去了。我这两大瓶子水全都灌进去,愣是没一滴尿。”
赵铁锤也附和着。
“这活没法干了,汗水一赶紧地往眼里溜,杀的眼珠子生疼,钢筋在哪里都看不清。”赵铁蛋揉着被汗水腌出了血丝的眼睛,眼皮看起来更肿胀了,他抱怨着,“看看,这铁丝都绑劈扣了不是?”
“我这眼前咋一阵阵冒金星,要发财哩,”另一个民工打趣着,“不对,不对,这咋又一阵黑哩!”
“发你爹的球财,你他妈这是要晕过去!知道不?还发财,想死你!再干下去,老子就得到你家赶事情,给你烧纸钱哩!”
赵铁锤骂骂咧咧地教训着。
贺炳寿也凑过来,摘下草帽急促地呼扇着。被汗水打成绺的花白头发难看地贴在前额,他冲加林说:“这样炙在大日头地里,兄弟们可有点扛不住,真要热晕过去一个,可就是大事了。”贺炳寿指指脚下纵横交错的钢筋,“你们试试,烫的根本搭不住手。”
“可不是,这鞋底子都快化了。”
“加林,你看这是一天里最热的一段,咱能不能和周广顺商量一下,让兄弟们避避这亮红晌午,黑将来时趁凉再找补回耽误的这一段,咋样?”
贺炳寿出着主意。
人们都同意,这样能避开最热的时间段,还不少干活,周广顺应该能同意。可谁去和周广顺商议呢?大家都知道那家伙的脾气,谁也不想看脸子触霉头。
贺炳寿看看高加林:“小老弟,不是老哥巧使唤人,把你当枪头使。这事还得你来,你的话掌柜的能听进去,别人没这么大的脸面。”
高加林没推脱:“试试吧!谁看见他了?”
“在那栋楼领着几个人处理墙皮。”一个人指着前面已封顶的一幢楼说。
高加林找到周广顺时,他光着上身,穿着大裤衩子正往墙上挂网甩毛。屋里干活日头虽晒不到,却是憋闷蒸煮式的另一种热。周广顺用搭在肩上早已作了汗巾的上衣擦了把脸:“有事?”
“嗯,是这……”
当高加林把大家的想法和周广顺说完,他并未停下手里的活:“快回去,该干啥干啥去,这阵子活多,晌午上工的时间时间不能变,咱就是吃辛苦饭的,热了冷了的这不家常便饭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高加林心想:手下就这么多人,你却狗揽八泡屎——贪多舔不净,工期不紧才怪哩。你个要钱不要命的玩意。
“可这天热的也太出格了,有人已有中暑兆头了。”高加林坚持着大家的意见。
周广顺放下手里的防裂纤维网,来到高加林面前。两人相距大半米高加林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涌着一浪浪的体热:“三伏天的工地上,头晕、心慌、恶心憋闷,都正常,中暑晕倒也不稀罕,知道不?”周广顺指指鼻子:“我和你们一样,谁也不是铜浇铁筑的。”
说着周广顺把肩上的上衣轻轻一拧,一条浑浊的水线顺着手指滴在地面上:“看见没,这是汗,我一天拧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