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睡觉前是高加林他们最轻松闲暇的时光。擦洗掉一天的疲惫,抽抽烟聊聊天,在一片烟雾缭绕里,肆无忌惮地拿某个人的婆姨开开心,他们口中的某个器官形象逼真;某个动作活灵活现绘声绘色,表情之夸张声音之亢奋,给人迫不及待的渴求感。也有的倒在炕上听听收音机,拉拉家常。
高加林吃过饭,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周广顺的影子。人生不过区区三万天,何必自寻烦恼呢!
他侧过身子,手无意中伸到了枕头下。什么东西?硬硬的硌手感惊的他一骨碌坐起来。他急忙拿在灯下细看。这不是周广顺的用工笔记本嘛,怎么到了我的枕头底下?里面还夹有一沓钱和一张信笺。
信的内容很简单:周广顺委托高加林把工人们这个月的工钱结清,笔记本上有明确的出工记录和每个人的工资明细。
高加林贺炳寿等一干人一声不吭地围坐着。灯光把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人影映在灰白的墙皮上,低垂的脑袋把一张张黑黢黢的脸沉到两腿间的裤裆里。大家都感觉出这一时刻的严峻,严峻到明天就能改变每个人的命运。毕竟这个不大的团队是他们赖以生存下去的希望,现在却突然面临着掘炉散伙的危机。这个看似松垮散漫每时每刻都颠簸在社会大潮中的小集体,是这十多个本无关联的生命得以抱团求生存的着力点和纽带,也是他们的全部。突然没了!他们的世界一下子就崩了。让他们怎么一下子适应一切都得靠自己的生活!力气他们不缺,可还得有人帮着把力气售卖出去,才能变成钱啊!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工程的转包如何运转?全都一无所知。这些农民工早已习惯了被雇佣,让他们如何再单打独斗重新开始?
对未来日子共同的担忧促使这群高原汉子此时进行着相同的思索:如何让这个他们赖以生存的小团体不因一个人的离去而散架。
“不管咋说,周大哥够交情,走了也没落下咱一分钱。”贺炳寿为周广顺的不辞而别开脱着,“还差两天才满勤,也给足了一个月的钱。”
“好人没好报不是,让他摊上这些麻缠事。”
“操!都是那几个驴日的搅黄了咱的摊子,早知道他们是来找周大哥麻烦的,看我不一板砖拍死他们!”
锤子恼恨恨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咱别说那些没有用的了,看看往后咋办吧,难肠事就在眼窝下哩!”角落里传出一句迷茫无奈的担忧。
“我看咱这个小党子不能散,咱哥们只有抱团才能有饭吃。”贺炳寿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说说看,你有甚好谱向?”锤子向本就粘稠的空气里又吐了口浓浓的烟雾。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再找出一个周大哥那样的挑头人。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遇事乱呛汤子可不行。”
“嗯,贺大哥说的对。”有人附和着。
“可谁能行哩!咱都是玩土坷垃的出身,卖力气能行,可逛场面光嘴皮子,那是真外行。”有人又自我否定着。
“贺大哥,你年岁长经事多,咱这么一大帮,都俩肩膀扛个肉球脑瓜,能比人差多少,就没一个能顶周大哥那角的?咱这小团体可不能轻易就这么塌豁了。”
“有!”贺炳寿肯定地说,“其实周大哥走之前就已把这个人给咱选出来了。”
他把眼光落到了高加林脸上。
高加林避开贺炳寿的眼神,一阵脸热心跳。心说:这个老贺想出我的洋相咋的。
一个年纪稍大的一下子悟开了贺炳寿的意思,一拍大腿:“对啊!高加林不就是现成的当家人嘛!哎呀呀!这老周临走也没忘兄弟们哩。”
虽然大脑一片空白,高加林嘴上本能地推辞着:“贺大哥,这可不能乱开玩笑,这一堆人哪个不比我资历深见识多。你怎么就知道周大哥的心思,我凭什么代替他领大家奔前程?”
“就凭周大哥对你的信任,他怎么没把钱交给别人代他给大家发工资?我说句只能心里想、嘴上不能说,可这会又非说不可的话——你完全可以说没见过这钱,知道啥意思了吗?”
贺炳寿虽及时咬住了话尾,话中的隐晦含义已清晰暴露在大家面前了。
“周大哥逛门外多少年了,啥样的人没见过,看不错人。”
“就是,这当下偷都偷不到的光景,黑背影里的钱还分给大伙,这样的人哪找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高加林咽了口唾沫润润焦干的喉咙:“大家听我说,”他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霎时安静下来,“你们也知道,我干这行没多长时间,这里面的许多关节还不通透;包工行情也不熟悉;也不认识发包商。心里没有一个整体成本估价作主心骨,就没有跟人家讨价还价的底气。还有……”
贺炳寿摆摆手:“加林,你担心的这些大家都知道。可你看看这些人有谁能出头露脸。要说卖力气咱最不缺,可要说动这个,”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是真不行啊!有时让人咋摆弄进去的都不知道,这得有文化还要脑瓜子灵光才行。再说让你干这差事又不是啥国家干部,就是领这帮哥们往前奔,别散了架,能有碗饭吃。退一步说,就算你干的不好又能咋地?到那时咱再树倒猢狲散就是了,还能不堪到哪里去呢?”
一双双平日里满是顽劣不羁的眼睛里对高加林透着少有的敬重和期待。即便赵铁锤赵铁蛋这两个痞性十足的家伙也非常希望有人带领他们把这个摊子支撑住,把每个人的生活维持下去。周广顺的不辞而别,让这些背负家庭重任又无其他技能的人并不甘心轻言作鸟兽散。
一种呵壁问天的冲动;一种背负苍生的责任感,激活了他要强底色的性格。他从没体会到自己的分量在别人心中如此之重,责任如此深沉。一重重肃穆的脸色,一双双凝重的眼睛,汇集成一副沉重的担子如山一样压向肩头。
高加林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那好,我这只鸭子就上上架,可我有一条要求,只一条……”
“加林,说吧,都知道这是让你犯难肠哩!有啥没着落的担心,咱一起想办法,大伙的事大伙办不是。”
贺炳寿和几个年龄稍大点的宽慰他。
“这话说起来老套,听起来还有些假客气真虚伪的嫌疑,可我还是要说,我是真心的:你们可得多帮衬着我,把大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我几根球毛大家都数的清,没经验,资历浅,更没三头六臂。虽说周大哥临走前给留了几个发包商的大体情况,可这远远不够。咱得把每个人知道的有用的信息充分利用起来,这年头,信息就是票子。一句话,我离不开大家的全力支持,不知大家能做到不?”
贺炳寿听得出,高加林这是软语说重话,软绳套猛虎的攻心战术,他说:“加林,这个你放心,谁要不听你指派,大家也不答应,是不?”
“对!对!谁要和高加林犯拧瓷,咱日他八辈祖宗!”
“是哩!那是砸大伙饭碗子,咱一起日他八辈祖宗。”
小屋里膨胀起一派群情激昂的情绪,好像有人已经坏了规矩,正准备把他的八辈祖宗拎出来日弄一番一样。
“操祖宗日奶奶”是这帮粗野汉子最信得过的契约,这份无法兑现的口头惩罚在他们眼里比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书更有约束力。
这一晚高加林没睡好,他相信别人也没睡好。他的人生再次有了转折。有了转折的何止只有他,高加林忽又想起了巧珍,他的心一阵抽搐,看来岁月流逝并未改变他对巧珍的情感颜色。无法想象,面对一地鸡毛,她如何把日子进行下去。高加林胸口像挨了一记老拳紧缩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