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莫乱说。我……我怎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还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慌乱,仿佛是骤然被人窥破内心之后下意识带着的一点无所适从。
然后他听见他的妹妹扑哧一声,轻声笑起来。
他本以为她又要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吓住他——就好像她刚刚毫无预兆地就用一种可怕的直白口吻,粗鲁无礼地说都瑾已经病得足够重,因此他们之间不可能发生什么令人担心的事情一样——但是下一刻,他却听到她对百无心说道:“抱歉,百大哥,我有些事需要单独和玹二哥谈谈。”
百无心故意逗留在厅上不走,想也知道他打着什么看戏的好主意。谢玹想。
事实上,在他的妹妹突如其来地把“我要去都家借宿几日”这个大炸弹骤然扔到他头顶上来之前,百无心已经试过用可怕的言辞和推论轰炸他了。
谢玹想起前一夜,当他结束巡视镇里、回到百府的时候,发现百无心正在他房间里等着,甚至连酒菜都备好了。
他当时就觉得心下一悸,本能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妙。
不过百无心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亲和笑容,说要慰劳慰劳连日来为了镇上平安而劳碌不止的友人。谢玹赶他他也不走,不由得大为头痛。
他理解百无心在此地隐居,已经无聊了太久的心情。可是他并不认为百无心能从他这里挖掘出什么令人愉快的新奇发现,直到——
“啊,说起来,你们家也该替十二娘好好操一操心,替她物色一个良人佳婿了吧?”
谢玹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刚刚百无心替他斟得过满的酒液,从杯口上溢出来了。
百无心坐在小几的对面,笑眯眯地望着他。
谢玹敛下了眼眉,杯口就抵在唇边,冰凉的酒液随着他不稳的手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染湿他的嘴唇,再沿着唇缝漫溢进他的口中。
他似乎有点醉了。
“……我不知道。”他维持着理智的态度,低声回答道。
“这种事情……理应是家母在操心,我离家已久,平日虽然偶尔递信回去,但家母也不会提及这等事情……”
百无心的眼眉弯起,含笑夹了一筷子小菜,送进自己的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的下颌一动一动的,惹得谢玹有丝心烦。
“这可不行。”他笑嘻嘻地说道,用那么一副讨嫌的表情拎起了酒壶,就要凑上来再度替谢玹斟酒。
谢玹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杯中的酒还未曾喝完。不过眼看着友人擎着那只酒壶已经等了半晌,他还是眉心紧蹙着,一仰头把杯中的酒一口气全部喝干了。
百无心立刻又替他满上一杯,口中仿若十分随意地说道: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应该——但我就托大说上一句,以十二娘的年龄,若是放在别处,只怕早已经出阁啦。到了如今,理应是夫妻和睦,儿女俱全才对……”
谢玹刚想端起酒杯,不防他就说出这么一番陈腐的陈词滥调来,被他唠叨得心烦,索性右手猛然在小桌上一顿,酒杯的杯底磕在桌面上,酒液飞溅了出来。
“好了!”他提高了一些声音,喝止了百无心。
“……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一点儿异常的高,于是又放缓了语调,正色瞥了百无心一眼,警告似的补充道:
“这件事,想必琇琇自有打算。我不知道你今天来跟我谈这件事是为何,但我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去逼迫她接受别人荒谬的安排——”
百无心忽然呵地笑了一声。
和他刚刚热络的态度相比,这笑声中自带了几分冰冷,谢玹不由得一怔。
“……我就直说了吧。”百无心放下酒壶,用手肘支撑在桌上,上半身微微前倾,那双淡色的眼眸径直盯着谢玹的脸。
“扶光,你是我的好友。而世间茫茫,百某的好友也不剩几个了……因此,不得不为仅剩的这个打算一下。”
谢玹的心陡然一沉。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百无心就严肃地问出了一个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十二娘的父亲……他那一支的血缘,距离主支已经远得……出了五服吧?!”
谢玹:!!!
他的右手下意识猛地捏紧那只酒杯。但他忘记了百无心刚刚凑上前来已经替他把酒斟满了,于是杯中满满的佳酿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哗啦一声,洒了他一手,将他的袖口与半幅衣袖都浸得透湿。
百无心的视线向下,看了一眼他湿透的衣袖和右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站起来张罗着替他拿块布帕来擦拭。
他的视线又回到谢玹的脸上。谢玹此时才发现,这位总是笑眯眯地、好像没有任何脾气的好友,那双眼眸敏锐起来,简直像是旷野中的鹰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