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计百出,甚至连自身的美貌和病弱,也能一道利用来作为武器,讨伐得对手丢盔卸甲、一再让步。
他懂得什么时候应该表露出怎样的情绪和风度,初见时的温润亲和,诱导着她主动上了他的贼船……不,马车;深夜里迎接鲁莽出门、却负伤归来的弟弟时,他在夜色里体不胜衣,又无法遏制地流露出一丝对弟弟总是在闯祸的无奈、恼怒与怨毒;然后是河畔,他躲藏在病弱之躯的遮掩之下,仿佛有了最堂堂正正的理由主动去接近她,由她照顾,让她关心——
谢琇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到自己的五指愈捏愈紧,最后右手紧握成拳,将那枚虎噬恶鬼玉佩攥在掌心。
她忽而“哧”地一笑,似有所悟。
……多明显啊,为什么她一开始没有想到呢?
无论之前他有多么得寸进尺,那一切都能够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他的“病弱”之下。
没有人会拒绝一位病弱佳公子,尤其是当他的病弱还是由于他孝事长辈、友爱兄弟的善行所带来的。他的遭遇,增强了他形象的光辉之处,令别人对他的同情和关切,不由自主地就会被放大许多——
所以那个时候,他安全地躲在病弱之躯的掩饰之下,索求着她的让步和厚待,而她竟然也觉得这种愿望是可以被满足的。
另一方面,在他看来,他并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愿望,因此他的颜面得到了顾及,即使她婉言谢绝,也只是因为他的咳嗽令她无所适从了;并不是因为其它原因,并不是因为她想要拒绝他这个人——
但是今天,毫无疑问地,他产生了一点错误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救援来得太过诗情画意了一点,或许是因为后来的气氛太奇妙了一点,毕竟就连她现在回想起他盘膝抚琴的样子,脑海里都不由得浮现出几句不太知名的古诗——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所以,他感觉他可以稍微用直白一点的话语,把他的意图表现出来了,是吧?
然而,她却表现出一副鲁钝不堪的模样,装作没听懂他的暗示,演技还尤其拙劣,让他一看就知道她是在装傻,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却没有给他回应……
因此,大少爷颜面大失,恼羞成怒。
还把他的玉佩都磕碰坏了。
谢琇叹息了一声,张开右手五指,全神贯注地盯着掌心里托着的那枚玉佩,目光落在那攀在螭虎身体一侧、羽翼的尖尖被磕掉了的神仙人形。
她就这么凝神静气地长久注视着那枚玉佩,许久之后,方笑着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还说什么‘能够在此遇见十二娘,在下才是三生有幸’呢……”
这句话是那天在河畔,都瑾含笑对她说的。
谢琇又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为了驱散心头那种莫名的沮丧感,她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咳!说不定眼下他正觉得,遇见这个鲁钝不堪的十二娘,真是人生的大不幸——”
结果她的话音未落,亭外的庭院里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并非如此。”
谢琇:!!!
她差一点惊跳起来。
她下意识一把就攥紧了那枚玉佩,猛地抬起头来。
……却发现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都瑾,此刻正站在距离亭子还有十数步远的小径上,身上已经多披了一件外袍。
看起来他真的把她刚刚胡诌的那个“夜间风凉,不适于在亭中过久逗留”的理论听进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琇觉得自己的脸都木了。
私底下自言自语地编排人家也就算了!还被去而复返的主人家逮个正着!
现在他们两人各丢一局面子,大概可以算是……扯平了吧?!
她深呼吸了数次,平复了一下自己被惊吓的心跳,这才攥着那枚玉佩,走到亭子的入口处,并不着急下去,而是就那么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远望着都大少爷。
“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斟酌良久,她却问出这么笨拙的一个问题来。
而都瑾呢,也异常耐心地站在庭园中的小径上,静等着她开口。听到了她这个毫无巧思、平平无奇的问题之后,他也没有笑,只是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口吻回答道:
“……你没有注意到吗?十二娘。”
谢琇:“……什么?”
他这一次依旧还唤她“十二娘”。
和在河畔的那一次不相同,他并不执着于玩这种小小的语言游戏,非要将“十二娘”这个称呼偷换为“琇琇姑娘”了。
可是这一次他唤着“十二娘”的语气,却十分平静而郑重,带着几分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不想认输的情绪。
“已是真正的……夕阳西下的时分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