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 他并不真的相信纪小娘子的话,也不真的相信纪小娘子或盛指挥使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值得信赖的好人。
但这并不妨碍他假装出信赖他们的模样,可怜兮兮地向纪小娘子求救,如同折断了翅膀的仙鹤, 在泥淖里向着唯一经过的路人发出哀音;因为他清楚地知道, 这是他唯一脱身的机会。错过了纪小娘子, 他或许可能无法真正摆脱掉长宜公主,更无法真正地向长宜公主复仇。
没错,他不仅要脱身,他还要复仇。而他势单力薄,人微言轻, 单凭他自己,是什么也做不到的。
因此,他飞快地锁定了纪小娘子,以及她背后的盛指挥使。
她说自己是云川卫编外人员, 但又对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有着那样一种就连她自己也不自觉的强大信赖感,口口声声说着盛指挥使一定会如何如何, 就像是只要她开口, 他就一定会做到似的……
而这种态度终于令姜云镜确信,纪小娘子对盛指挥使, 并不是单纯的盲目仰慕者, 出于崇敬盛应弦才具有那么强大的滤镜;而是确确实实能够影响到他的人。
这也太好了。姜云镜心想。
他要长宜公主为了那些折辱他的过往而付出代价。而现在,他能够得上的贵人, 那宝贵的助力,正在他眼前。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絮絮叨叨地在盛指挥使面前, 说一些能够显示纪小娘子待他好的话语。
他知道那样或许会引得盛应弦不悦。
可是,或许是他的性子已经扭曲了吧, 他竟然很高兴看到盛指挥使不悦。
他也不明白为何,但盛指挥使不悦的目光和神色,即使只有一点点流露出来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一阵快意。
仿佛那种没能体会过人间疾苦的、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也终于能够被他这样偶然被人折堕、坠落于污泥之中遭人践踏的,即使再痛苦、却连悲伤或愤怒都依然那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所左右。
他阴暗地期待着这种感觉能够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但是在进入书房之后,好像盛指挥使与纪小娘子就都迅速地切换到了说正事的严肃状态。
纪小娘子先是措辞简洁地叙述了一遍自己进入公主府后查探的要点,他这才知道,纪小娘子与那位所谓的“新欢”袁公子,压根就是在各自做戏。
“我不知道他在观察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长宜公主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但总之,最后他应当是发觉了一部分真相,因此前来追击我们,还杀掉了贵妃娘娘放在公主府中的眼线,大宫女掩霞。”纪小娘子最后说。
然后她就朝着姜云镜使了个眼色,道:“我赶到的时候,姜小公子正在逼问掩霞……呃,若没有姜小公子对掩霞的那一番吓唬,想必掩霞也不会那么快松口说出实情。”
姜云镜心想,纪小娘子还真是体贴,对于他的那些酷烈手段只字不提。
但当他抬起头来,视线与盛指挥使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之时,他就明白了,盛指挥使对他所采取的那些把戏心知肚明。
他只是不愿意在纪小娘子的面前,戳穿她粉饰太平的努力而已。
这种体认,让姜云镜的心头一瞬间涌起些更恶劣的念头。
他想打破那两人之间的默契,想打破那两人之间的彼此回护。
他已经听得很清楚了,若不是为了盛指挥使身负的任务,纪小娘子大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侍郎府里做个主管中馈的少夫人,根本不必去危机四伏的公主府里查探消息,还与袁公子那样真面目不明的危险人士死斗,并且拖着他一路逃出生天。
可是,他所以为的救赎,其实只是来自于面前这个男人所接到的皇命,来自于这个男人以一己之力并无法完成的任务。
纪小娘子心疼的是那个男人,而不是他。
……多可笑啊。
可笑到让他体会到了另一种愤懑。
可是现在置身于这座府邸里,府邸的主人们都是高官——家主盛侍郎,还有这位“六少爷”盛指挥使——而他姜云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举子;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因此,姜云镜只是垂下了视线,貌似恭顺地将掩霞在纪小娘子抵达前就吐露的那些消息,一一说出。并且,他还加上了一些这段日子以来,自己所注意到的奇怪之处。
盛指挥使听得很认真,眉心也渐渐地蹙起来。
“你说……掩霞声称那枚私印已经送交到贵妃娘娘的手里?”全部听完之后,他面露深思之色,问道。
姜云镜道:“是。而且据我推算,那枚私印应该在数日前就已经从公主手中,转移到了贵妃娘娘那里。”
盛应弦眉心紧皱。
“失窃案已经过去了十数日,按照这个时间来判断,应当是三日之内,那枚私印便已转手……”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扫了一眼姜云镜,然后从容站起身来,向着姜云镜一拱手。
“姜小公子援手之恩,盛某足感盛情。”他十分客气地说道。
“接下来还请安心在府中暂住,等此番事了,盛某一定会为姜小公子的遭遇讨一个说法,也必定不会让无辜受难的姜小公子没了前途。”
姜云镜:!
他下意识猛地站起身来,瞪大双眼,目光中盛满了惊讶。
他本以为这些达官贵人最多只是会拿话敷衍像他这样微尘一般的人物而已,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他除了这里之外别无去处。
但是他没有想到,盛指挥使却明确说出了会为他讨个公道、也会为他的未来做点安排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