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个称呼。”他的声音低下去。
面前的年轻姑娘憋着气,狠狠地瞪着他,数息之后,仿若终于让步、又不甘心就此让步似的,她忽然将他的衣领狠狠一掼。
她松手丢开他这一下用力甚猛,他不由自主地仰面往后倒去,随着她的力度咚地一声倒进了床榻上铺着的软衾之中。
他的后背一下子撞上床榻,因为穴道被封而不得不支起的手肘也磕得生痛,可那种僵硬的姿势使得他不能平躺,他几乎是不可遏制地从喉间发出“呃!”的一声。
……阿九好似真的很生气。他在内心暗忖道。
他的身体各处都在疼痛着,但他此刻却分外愉悦。
他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是佛子,被送入竺法寺抚养,斩断了一切尘缘,二十多年以来,没有人问过他自己的愿望为何,只有不停的灌输——
佛子当弘扬佛法。佛子当护卫正义。佛子当斩妖除魔。佛子当证得大道。佛子当……
这具躯体,仿佛只是承载“佛子”这尊光辉造像的一个容器。
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由自己,也不再是自己。
他不需要有多余的情绪,也不需要有多余的思想。他不应该产生任何的好奇,也不应该产生任何的贪念。
他是“佛子”。在这个名衔之下,他该有的,源源不断被供奉到他面前来,容不得他拒绝。但“佛子”不该有的,他哪怕是伸一根手指头、花一息时间去想,都是天理难容的,都是罪恶深重的。
“佛子”是什么?“佛子”是谁?谁判定了他必须得是“佛子”?为什么不是别人,而偏偏是他?
他行走于世间,也曾经听说过俗世的儒生,提倡过“存天理,灭人欲”一道。这其中的“人欲”,即为佛教中的“三毒”——贪、嗔、痴。
他不由得在想,为何世人在正常的道义法理之外,还要独自为自己施加这么多严苛的规则。这是多么可笑、可怜又可悲的一件事。
他已是身不由己,但其他世人却偏又要苦行僧一般自我剥夺自由,撇去甜美,只求苦涩。好像活得稍微好一点,随心适意一点,就是对自己的背叛。真是奇哉怪也。
他冷漠地想,或许那些愚痴的世人,还以为凭此能够触摸得到天道。
毕竟,他分外懂得,天道之下,“人欲”仿佛是不重要的。
……可是他如今却——欲,念,丛,生。
他原本有丝诧异,不知为何自己一旦遇到谢九,就会冒出那么多天然的,好奇的,肆意的,野生野长的念头。
那些念头拉拽着他的脚步,使他一步也走不开。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与她分道扬镳,可每一次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直觉都会涌出,告诫他若是真的这么做了,说不定将来会很后悔。
他不想后悔。因此他放纵了自己那些阴暗的想法,以一同历练为名,赖着不走。
他也曾奇怪于为何世间唯独她能够勾动那些古怪的、不明的情绪和念头。但现在他知道了,这或许是因为,她是合欢宗的九弟子。
他对于合欢宗并无偏见,但不可否认的是,合欢宗应当是这世上,最忠于自己的身体和内心、最放纵自己的愿望、最不愿屈从于那些严苛的条条框框的一群人。
或许正是因此,她根本不会在他面前伪装出仰慕的样子,也不会为他“佛子”的名衔而蒙蔽了视线,待他小心翼翼或恭恭敬敬。
她好像压根就不怎么喜欢他。可她愈是如此,他就愈是想要从她那里获得一些别的什么。
这种奇怪的兴趣牵引着他,让他有时不由自主地会去模仿她的态度行事。模仿了数次之后,他才意识到,丢开那些腐朽的礼教、规条、经义,随心行事的感觉是多么的舒畅而甜美。
这真是大逆不道的一件事。但他在庄严圣洁的外表之下,隐秘地喜欢这种感觉。
在她出现之后,他才产生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奇怪想法和行为。
他无意于掩饰自己变得奇怪的那一面,也不在意别人是否会因此而判定他不符合身为“佛子”应有的规矩,失去继续当佛子的资格。
当初,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就让他舍弃俗世。那么如今,假如他重新对这俗世产生了一点好奇和有趣的探究之心,也就不需要什么人来批准。
譬如说,他现在就几乎是带着一种新奇而有趣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产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因为什么。
这个幻境里,有迷惑人心智的奇香或药物。那奇香或药物或许不会对她产生作用,但却足以让他的身躯紧绷、发热、躁动,变得愈来愈陌生。
他不知道这些变化所为何来,能够给他带来什么,但他本能地知道,他可以向她求助,因为她一定知道答案,知道如何能够纾解这些陌生的悸动。
他若有所思。
“既然……我那时什么都没有做,就被抛入了这个幻境,还被束缚着,不得自由……”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这就说明,这个幻境里,我只是从属。唯有能够自由活动的你,才是幻境认可处于主导地位的人。”
他试着移动,却发觉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微微伸长脖颈,昂起下巴,将那细白的、优美而又可怜的修长颈子——仿佛她一手就能够掌握,可以握在他的喉间,扼断他的生息——暴露于她的眼前。
他微侧过脸来,长睫似垂未垂,像坠落的蝴蝶般,徒劳地扑闪了几下彩翼。
“那么,你想到了什么,才会把我变成这个样子,阿九?”他含笑悄声问道。
谢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