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不同的是, 玄舒直接跌在了地上,而谢九却如同刚才在溪水中一般,端然立于他的面前一步之遥。
玄舒垂首,见衣襟袍袖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宛然, 心口那一阵一阵的疼痛也依然未消, 便知刚刚自己真的是在那场幻景中吐出了一口血来。
……或许这就是这个幻境的幕后操控者想要见到的吧。
他并不怨怪谢九顺势为之。因为他们两人之间若无前缘, 他根本不会梦见那些似真似幻之事。
他独自行走世间历练之时,亦曾遇见过妖魔构建幻境或入梦,陷他于噩梦或苦海之中,想要折磨他的精神、摧垮他的心志。
但他都不为所动。
在幻境中,他甚至经历过火焚之苦, 那种痛苦无比真实,他为了忍耐,咬紧牙关,咬得下唇都破了, 也像今日一般在口中尝到了腥甜之气。
可是那时,他的心脏并不疼痛, 反而是安然的, 强大的。
因为他知道经历痛苦的不过是这具皮囊而已,甚至那种痛苦也是一种幻觉。只要他摆脱出去, 他依然完好无损, 完美无瑕。
但现在,他的心口依然痛着, 他的皮囊完好无缺,但其下掩藏着的心脏却被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刺痛扎得千疮百孔。
他张了张嘴, 有很多话想问她,但最后, 却只挤出一句话来。
“你也……也记起来了吗……?”
他看到她闻言扬了扬眉,一副“你到底在说什么”的无辜模样。
可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
他自认为从遇见她之后,他应该没有做过任何过分的、得罪她的事情。
在蜃妖齐夫人的幻境里拒绝她,也是应有之义——他当时扮演的是“陆谓秋”,但他可没有忘记齐夫人是琢玉君姬沉璧的妻子。那么即使她与陆谓秋有任何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到了最后总是必须截断的。
倘若他扮演的是姬沉璧,那么他尚且可以顺势而为,应承她一次——可是,扮演姬沉璧的,分明是那个灵璧宗的剑修,姬无凛,而不是他!
他又想了一遍,却想不出这一世自己有任何亏欠她之处。
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觉得有丝奇怪——因为他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对她宽容得太多了,让步得太多了,破例得太多了。
这是为什么?
究竟应该如何找出答案?
为什么愿意宽纵着她?为什么愿意追随着她?为什么要在她态度冷淡的时候也不放手?为什么不管她做什么,他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是因为,他虽然还没能想起阿难和摩登伽女那五百世的前缘,但那些前缘就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他的骨血里,他的灵魂里,纵容着他在面对她时一再退后,一再让步,不忍苛责,更不忍离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
胸口疼得连呼吸都痛。他颤颤地抚住那疼痛的一处,微仰起头,问道: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些……未竟的前缘……?因此,你才——”
“怨恨我”或“冷落我”这样的字眼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她冷冷地截断了。
“……呵。”她居然低下头来,轻笑了一声。
“……哪有什么‘未竟的前缘’呢。”
她这句话说得声音很轻,但吐字却无比清晰,一瞬间就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上。
玄舒:……?!
“不……不可能……!”他挣扎着,发出这样一声低吼。
因为她的语气太轻蔑了,仿若一种嘲讽,在否认的同时,却更是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意味,就像是一种肯定的回答,但因为那答案太伤人了,所以她宁可那答案不是真的——
但是,随着他这一声低喝脱口而出,他们面前的场景,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变换了。
玄舒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就发现,自己就连姿态都变了。
不再是心痛难抑地跌坐于地,而是正端坐于一个破旧的蒲团之上,一颗颗地捻着腕间的菩提子佛珠,默诵着经文。
他好像原本是在阖目诵经的,但此刻他下意识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似乎正置身于一座破庙之中。灿烂的天光,自残破的窗棂与庙门处投映进来,落在他膝前一片不平整的地面上。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踪影。
他心下微微一惊,正要起身时,就听到庙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他几乎是立刻就辨认出来,那阵轻快的脚步声,正是谢九的。
他微微睁大双眼,紧盯着庙门,满含期待地望着那里,却说不清自己现在胸中涌动着的,是怎样一种情绪。
谢九并未让他多等。几息之后,她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他发现这一次,她穿了一件桃花色的衫子,俏立于门口,就像是残旧的朽木间乍然生出来的一朵桃花似的。
和刚刚在那座小木屋里的记忆截然相反,她倚在门边,朝着他笑得眉眼弯弯的。
“玄舒!”她叫道。
他的眉心微微一动,却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单手立掌,另一只手拨弄佛珠的频率也依然如故,就好像他一直都在虔诚地诵念经文似的。
“……何事?”他低低应道。
她似乎眸子一亮,就好像很惊喜于他能应她一声似的。
“西边有一片桃林,树上结了很多桃子,要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