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晏行云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反应, 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往后懒洋洋地一靠,右手支在榻上摆的矮桌上,以食指一下下点着桌面, 发出“笃笃”的、有节奏的响声, 拖着声音用戏腔又道:
“有日月朝暮悬, 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谢琇:“……”
他还真的自己摆开架势唱上戏了。
这几句戏文的大意是说天地明明应当清平公正,但为何却把坏人和好人都搞混了。
晏小侯唱得起兴, 索性改了后头的戏词,道:“天地也,原也是怕硬欺软;英雄也,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这两句的意思就更加明晃晃了, 几乎等于直接指着盛六郎的鼻子在讽刺他顺水推舟,欺软怕硬。
谢琇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得淡然无谓一些, 或者轻描淡写地笑一声说“郎君会错意了”, 但她现在几乎连面色都僵硬了,更加拿不出一丝一毫的演技来遮掩自己的反应。
盛应弦不是这种自己遇事不敢沾手, 就把棘手之事都推给别人, 借旁人之力来行便捷之道的人。
……而且,晏小侯眼下不是还需要从盛应弦指缝里漏出来的线索吗?就这样背后开嘲讽, 也太让人火大了吧?!
谢琇感觉自己拳头硬了。
她忽然弯起眼眉,十分灿烂地冲着小侯爷一笑。
小侯爷当然并不知, 她有个奇特的习惯,就是愈生气到濒临爆发的时候, 前一瞬间就会笑得愈是灿烂。
然后下一秒爆炸,能把对方炸个灰头土脸!
谢琇道:“不意郎君还有如此雅兴,既如此,我是一定要和上一和的。”
小侯爷:“……哦?”
他听起来也开始有点感兴趣了,毕竟这种传统的“恩爱夫妻”梗之一,就是“吟诗唱和”。
不过他之前怀疑以谢大小姐前二十年接受的教育,唱和的时候只怕全是在诵经。于是他就十分干脆利落地打消了用这个梗在外头装一装恩爱的念头。
没想到今天竟有意外惊喜。
他充满兴味道:“那我自是要洗耳恭听的!”
谢琇又是朝着他弯了一下眼眉,纤指伸出,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像是在把握着调子,停顿了一霎,忽而开口曼吟道: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有道是英雄计短,痴人堪笑——作甚么替人逢山铺路?到头来只落得遇水拆桥。呀!及待要,过河时,千尺荒烟,无处觅舟,苦无计、浑把白头搔。少年人一时意气高,此时一笑,他日还恼。”
这一段杂七杂八,起初几句还有前人《山坡羊》的俏皮,小侯爷亦含笑听着;可渐渐地,他的脸色就变了。
到了唱词的后半段,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他狠狠地拿眼睛瞪着那位隔了半个房间,安坐在八仙桌旁,用指尖敲着桌面,一脸悠闲自在的小娘子,恨不能在她的脸上盯出一个大洞来。
但她却好似浑然未觉,微阖着双眼,摇头晃脑唱得还很开心,一段唱词下来就没见她打过磕绊,显然是已经在心中构思好了,也想清楚了后果,这才从从容容地开的口。
晏行云又气又怒,但那桩棘手的“蟠楼案”还如同一柄利剑般高悬于他的头顶,而他全无头绪,还不得不着落在她身上去找线索;因此他欲要叱责她一句、或是干脆打断她,却又束手束脚。
……有恃无恐。
他的心头忽然冒起了这么一个词来。
原本他以为谢大小姐是这桩错有错着的指婚之中,更加好的那一个选择。
她自幼养于京外道观之中,于京中各方势力都毫无一点牵连;而她又不曾在成长的过程中被父亲、外祖家或哪一个好友的感情所牵绊而影响了判断力。
和京中的贵女相比,她宛然有天生自长的一段自然潇洒之态,有杂花生树、春水乱流、随心所欲却又不失分寸的适意之美;有着这种奇特的成长历程,她不但学了很多偏门本事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而且行事风格旁出斜逸,常有别出心裁之举,却有破局之能。
即使是世家联姻,也不可能找到一个眼下比她更加适合他那野心勃勃的未来大计的妻子。
当然,他从来没有真正向她表示过自己的这种满意。
合作伙伴而已,需要时时刻刻都把赞美挂在嘴边吗?
他虽然不曾以自己这个“遗珠”身份为仗恃,横行京城毫无顾忌,但好歹也是庄信侯世子,领的又是云川卫指挥使这样的实职,自有一点年少得志的自傲之心。
虽然他一贯长袖善舞,然而这世上,需要他认真去讨好的人,其实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