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瞬间就又得意起来,抬起下巴高贵地“嗯”了一声,纾尊降贵地又多思考了片刻,问道:“但是,我与那位高郎中素未谋面,他潜伏在朔方大营中,想必一定十分警惕,才能到如今都没有引起他人的怀疑……那么,我要如何证明我是你派去救他的?”
谢琇一愣,意识到长宵说得没错,的确是需要给他一个什么信物才行。
然而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高韶瑛与她之间,从来就没有交换过什么信物。
唯一算得上有可能让两人心有灵犀的,就是那首诗。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如今,她正伫立在皇宫之中的最高处,这一座“摘星楼”的楼上。
而在五更钟响起之前,一切必定应该已经尘埃落定。
不管在这里,高韶瑛还能不能将“五更钟”这首诗与她联系到一起,他总是应该见过她的字迹的。
谢琇的长睫颤了颤,转身走回窗下的几案前。
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她研了墨,拈起一支紫毫,欲要在纸上落笔时,却犹豫了一下。
那一瞬,心底有什么久远以前的记忆,忽而被擦去了岁月的尘埃,重新明亮如昨。
她静心凝神,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她写的是——“瑛哥惠鉴”。
【琇琇芳鉴】——那个人曾经这么写道。
记忆里的那封信,随着她的运笔,也一点点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相去千里,万望珍重;今日一别,恐再无来日,惟愿……”
写到这里,她的笔尖微微停顿了片刻。
惟愿什么呢?
我希望你将来会如何?
在这一刻,有点不合时宜地,她忽然记起了自己曾经扮作“殿春阁”的伎子“琼姿”,混入韫王在“白园”举办的宴会,借此去见高韶瑛的一幕。
其实现在想来,平心而论,那一次的宴会办得很不错。
……除了被她暗中找到的暗道之外,那次宴会没有出一点纰漏,宾主尽欢。
她还记得自己走在园中,宴席上的歌女柔婉的歌声遥遥传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啊,她想,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写什么了。
“惟愿郎君千岁……”
他曾经写在那封诀别书上的字句,如今仿若映在她眼前的投影,一字字笔迹分明,再由她复刻下来,写在眼前的这张纸上。
“……此身长健,永受嘉福,长乐无忧。”
高韶瑛。
你就该活得长长久久,大志可抒,青云直上。
因为你有这样的才能,也有这样的勇敢。
你配得上这样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倒在黎明来临之前最深的黑暗里,将这一生潦草地划上句点。
在结束这封信之前,谢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提笔,将那首诗也全数添了上去。
……就仿佛像是给前一世的他和自己一个交待那样。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长宵乘着夜色而来,又乘着夜色离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依然伫立在摘星楼头的谢太后。
楼外逐渐狂风大作,吹得栽种在道边的古树树冠哗哗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谢太后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原本一直倚在窗边,望着楼外无边无垠的深深夜色。但此时,她抬手重新紧了紧束发的缎带,将一缕被风吹向她脸前的碎发拨到了耳后。
然后,她转过身去,走到了楼梯口处,略一停顿,就抬起手来,重重一推。
原本就放置在楼梯口旁边的大瓮应声而倒,哗啦一声,里面盛着的液体泼洒开来。
大瓮沿着楼梯,一路骨碌碌滚了下去,最终啪的一声,砸碎在楼梯下方。
即使是借着楼上点燃的一点点微末的烛光,也能勉强看清,楼梯之上,此刻全是那种液体,偶尔在某些角度下,还泛起一点点反光。
大瓮砸碎的这一声,仿佛突然点燃了什么似的,楼外霎时间传来隐隐的呼喝声。
风声愈紧。
仿佛随着风声,这种呼喝声也愈来愈近。
谢太后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惊慌之意,而是缓步走到另一侧,从那边的几案上拿起了一柄长剑,将之慢慢从剑鞘中拔出。
这世界就如同虚假的布景,诸多美男在这方寸之地间围绕着她这位“谢太后”,就像是狗血又老套的甜宠剧。
然而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应该有比甜宠剧更重要的深意,等着她去挖掘。
谢琇并不相信自己能够幸运到随便进个游戏仓,就能集齐自己攻略过的男人里最香的那几位,然后再享受一遍众星捧月的爽感。
那么,是谁如此安排的,又有什么深意——
既然对方一定要她在和平的氛围中无知无觉地陷入进去,那么,她就把这个世界都整个搅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