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带着名娘,比齐乐远和明香先一步回来。
饭菜已经做好了,但是依旧没有等来李春昼。
齐乐远和明香在门口骂完人,心满意足回来以后,把从顾首辅那里听到的事告诉众人,也包括门前穿一身青衣,倚着树发呆的徐雁曲。
池红沉默片刻,目光拉长望了一眼橙黄色调的天色,夕阳西下,余辉映照着天空,给天空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斗篷。
她垂下视线说:“没关系,能回来就好,我们吃饭吧。”
齐乐远看向小院外站着的徐雁曲,清了清嗓子,说:“那个……雁哥儿……?是叫雁哥儿吧,要一起来吃点吗……?”
徐雁曲对一只鸡会说话的事诧异片刻,但是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毕竟轮回这么离谱的事都出现了,一只鸡会说话似乎也没什么……
在夕阳的余晖中,天空与云彩渐渐融为一体,仿佛整个天空都在轻轻泛起一层金黄色的霞光,徐雁曲身上也披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天鹅般优美纤长的脖颈垂下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问些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有了齐乐远抛出的话题,池红终于可以开口了:“徐公子,先坐下一起吃点吧……吃完饭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关于春娘的事。”
徐雁曲意外地看过来,似乎对于池红认识他的事很意外。
池红沉默地颔了颔首,平静地补充说:“春娘经常提起你。”
徐雁曲站在柳树下,忽然展颜笑了,喜悦溢于言表,真的很开心似的,轻轻问了一句:“是吗……?”
他走进来,有些腼腆地坐在了石桌旁,齐乐远也飞到凳子上,站着啄米饭吃,红豆跑去多拿了份餐具给徐雁曲,六个人的餐桌并不拥挤,但是已经算得上热闹。
随着太阳的西沉,天空的色彩由明亮的橙黄渐渐变成了深邃的暗黄,夜幕即将降临,天空中星星点点的浅蓝色渐渐显现,在这样的黄昏时刻,静谧的大地似乎被暖暖的余晖笼罩着。
徐雁曲吃着吃着,忽然感受到一股悲伤,从上一次轮回开始,李春昼就执着地要他活下去,当时为了让她开心,徐雁曲答应了。
所以尽管与她分开很痛苦,他依然强撑着完成了自己的责任,在跟她远隔千里的地方,靠对她的思念还有对重逢的期待,钓起自己活下去的欲望。
可如今李春昼不在了,他身体里原本紧悬着的那根筋就好像突然断了一样,再也没有了前进的方向和目的。
如果能彻底自暴自弃,放弃一切也还好,偏偏李春昼留下的朋友,李春昼留下的关系都还在。
以她为中心的那张网仍旧温和地包裹住了他,推着徐雁曲往前走。
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徐雁曲都必须要面对没有李春昼的事实,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了。
这么想想,还真是……叫人难过。
……
红豆看着徐雁曲悲伤的侧脸,想了想,笨拙地开口安慰道:“那……那个,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我觉得其实春娘还挺喜欢你的。”
徐雁曲诧异地抬起头,感受到她的善意,客气又感激地笑了笑。
明香记得上次逃难时徐雁曲帮李妈妈照顾了很多人,于是更加肯定的说:“你都已经拿下丈母娘了,跟其他的男人起点不一样的。”
红豆也在一旁点点头,脸颊吃饭吃得鼓鼓的,一遍夹菜一边说:“春娘提起你时,总会笑。”
徐雁曲脸上柔和的笑意更加真切几分,带点不好意思似的低头笑起来。
他这样柔和敏感的性子,虽然没有被身边的男性理解接纳,却意外地被由女性组成的团体温和地包容了。
徐雁曲临走时,齐乐远还以一副大家长的口吻,煞有其事地叮嘱他常来玩。
另一边,谷夌凡坐在窗边发呆,上次轮回,以及十年里的事全部都想一场梦一般,偏偏河水漫过鼻腔的感觉还记忆犹新,她伸出手,眼神疲惫地看着自己手上清晰的纹路,忽然情绪复杂地闭上了眼睛。
每到天色阴郁下来时,谷夌凡就总忍不住想起春娘,李春昼从小就很粘人,她记得那时春华楼还不像现在这样有钱,窗纱脏脏的,天气阴郁的时候,自己和春娘一起缩在薄薄的被褥中,单薄的被衾实在不够御寒,两个人胳膊碰着胳膊,小腿叠着小腿,体温也交织在一起,楼下有客人喝酒、打麻将的声音,李春昼就像一个小火炉一样,抱着很暖和。
如果时光能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谷夌凡真的很想很想留住那个满眼都是自己的孩子,甚至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没有李春昼的日子,平静得一如往常,只是有些无聊。
楼里的姑娘们不用接客,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每日就是聚在一起打牌闲聊,到后来甚至发展到跳花绳,踢毽子。
明香照着这个时代的文字教红豆认字,她把记忆里的诗逐字逐句背出来,写给红豆看。
很奇怪,明明上学的时候最不耐烦的就是背这些东西,但是此时此刻,除了诗歌,明香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穿越千百年时间的隔阂,把她们这种不同时代的人联系在一起。
不管外面春华楼的世界有多么纷乱,春华楼始终是一片风平浪静的祥和。
齐乐远往返于梨香院还有春华楼之间,跟徐雁曲之间的关系反倒越来越好了。
第一百二十二次轮回过去,第一百三十次轮回过去,第一百三十七次轮回过去……
转眼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李春昼始终没有出现,二皇子的身体一直在无意识里沉睡,剩下的玩家除了给顾首辅帮忙,就是聚在一起翻古籍,一起寻找关于时兽的信息。
他们之前也没有下过这么长时间的副本,往常下完一个副本过不了几天就又得进副本赌命,现在在这里呆久了,竟然还产生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恍惚感。
谷夌凡不记得那是李春昼离开以后多久,狂风肆虐的盛夏午后,树影婆娑,午后的阳光中泛着淡淡的斑驳光影,微风吹拂着梳妆台上的花瓶和镜台。
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滴眼泪蓦然掉下来,接着她用两只纤长的手盖住脸,沉默地,无声地,哭得不能自已。
谷夌凡真的很害怕,害怕李春昼会就这样永远不回来了,她忽然后悔起自己对那孩子的冷落,克制不住地想着,如果自己当初对她好一点……她会不会多一点愿意回来的决心?
如果当初能对她更好一点……就好了。
***
【第一百四十二次轮回】
琳琅兴奋地把自己从堆积如海的古籍中翻到的两张阵法和古籍发到群里,兴奋地说:【我找到了!】
她把自己的猜测和对阵法的理解在群里说了出来,并且邀请他们和自己一起完成它。
群里鸦雀无声,第一个表态支持她的想法的人是齐乐远。
成颖初替其他不敢说话的人说出了心里的疑虑:【如果阵法发动了,我们会怎么样?】
齐乐远说:【可能会死,但是不用这个阵法也会死,而且是死在主神手里,说不定死前还要被剖开意识折磨。】
聊天频道里依旧死水一样没有反应,齐乐远继续说:【而且如果我们不敢冒险,还有谁能冒险?朝廷里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老头?还是门口那个整天躺地上晒太阳的老大爷?我们出生的时代比他们先进得多,也下过各种副本,我们就得冒这个险啊,人类归根到底只有一个敌人,就是主神,如果我们这时候不站出来,还有谁能在这时候站出来?】
群里的玩家最后还是表态通过了他们俩的提案。
于是琳琅和齐乐远找上顾首辅,把他们的想法告诉了顾首辅,出人意料的是顾首辅考虑片刻后,竟然也支持他们的想法,甚至拿出一张大梁全国范围的地图,说:“如果真如你们所言,世界上有个‘主神’在控制着我们的话,你们二十个人的意识又怎么够呢?”
她从桌上抽出一只毛笔,动作干脆地在地图上画了几根圈,久违地露出了几分年轻时锐利的锋芒,说:“干脆就把献祭的阵法扩大到这里。”
到底是年轻时就大权独揽的权臣,顾首辅的行事作风都带着股久居高位的魄力。
齐乐远和琳琅全都一脸吃惊地看着她,顾首辅温和地笑了笑,说:“但是在这之前,还是要把大梁百姓的心安一安,等我收拾好一切,你们再开始准备阵法吧。”
她说完又扭头看向皇上,问:“陛下,您有什么想法吗?”
梁永源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一如既往地把大事的决定权全部交给顾首辅。
“请放心,我没有疯,精神也很正常,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见两人迟迟没有相信,顾首辅又平静地补充道:“我们愿意‘死’,只是因为我们愿意真正地活。”
而被困在轮回里的人生,充其量只能算原地打转罢了。
***
【第一百八十次轮回】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画下并激活阵法,他们就能把李春昼三人的意识从四十年前召唤回来,不过在这之前,齐乐远跟所有可能跟李春昼有所接触的人都串好了口供,以确保能够瞒着她完成献祭的阵法。
【第一百八十一次轮回】
四个凶煞作为阵眼,最先离开盛京城的是赵娥,她跟赵俊远一起收拾了行礼,没来得及当面向李春昼道谢,只是在离开盛京时遥遥朝着春华楼的方向拜了拜。
第二个离开的凶煞是淑太妃,她早年时因为精神受刺激变傻了,所以只能由梁嘉佑陪同着前往目的地。
老太太在梁嘉佑旁边倒是很听话和蔼,跟着梁嘉佑一起向众人挥手告别,在宫里被困了大半辈子,如今终于能出去看看了。
梁永源虽然跟淑太妃没什么感情,但是依旧被离别的氛围感染,站在顾首辅身边掉了几滴眼泪。
第三个离开的凶煞是红豆,红豆知道自己演技不好,为了不露馅,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答应回到李春昼身边,反而硬起心肠拒绝了李春昼,放弃了最后再跟春娘一起多待几天的选择。
那天看到李春昼失望地离开梨香院时,红豆心里其实也很不好受。
最后一个离开的凶煞是池红,她一直在李春昼身边待到第十五天,这十五天已经是她能停留的极限了,然后池红才收拾了行礼向李春昼告辞。
盛京城里的所有人都怀揣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从李春昼回来的那一天开始,大家才一个个在舞台上登台亮相,将这个已经排演过许多遍的戏剧表演出来。
当李春昼迎着夏风往春华楼上跑时,楼里的下人全都眼含着笑意朝她打招呼。
当她推开门走进李妈妈的房间时,李三春放下烟杆,像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笑起来,对李春昼招招手,把她一揽,跟小时候一样,一把把女儿揽进自己宽大的怀抱里。
其实李妈妈不止一次地压下眼里的泪花。
“怎么了?好孩子……”李妈妈特别高兴地搂着她,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拍着李春昼的肩膀,脸颊贴着她的头顶,口中吐出的云烟模糊了视线。
当李春昼以为自己是在诉说只有自己知道的不舍时,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李妈妈的眼里也已经充满了泪水。
但是她只能把所有的爱都藏在安慰的话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的女儿:
“春娘,妈妈要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来我身边,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的小春娘……”
“没关系,娘永远是你的后盾,难过了就回到娘的身边……”
……
当李春昼入宫时,宫门前等待已久的顾简西终于有机会说出了那句“一路顺风”。
当她把失望的巴掌打在梁永源脸上时,梁永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李春昼的脸。
李春昼出了宫门,在春华楼门前隐隐听到的唱曲声其实也并不是巧遇,徐雁曲早就知道她要从这里回来,才会提前站在那里哼着曲子。
当李春昼的目光望过来时,徐雁曲拢了拢袖子,在阳光下,眸子像琉璃一样清澈透亮,他站在疏影里,也浅浅地朝李春昼望过去。
等她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扬起皎洁的脸冲自己跑过来时,徐雁曲其实并不是无动于衷地在等待她靠近自己,而是已经不知所措了,甚至被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所以他不顾脸上的妆和身上的衣裳,张开怀抱接住她,用力地把李春昼抱进怀里。
这个拥抱,徐雁曲已经等了整整五年了。
……
当李春昼喝醉了酒,摇晃着走到谷夌凡身边对她说酒话时,谷夌凡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几次想要抬手都忍了下来,直到李春昼因为喝得实在醉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才把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了李春昼身上。
把喝醉的春娘像小猫一样抱在怀里的时候,其实是谷夌凡近五年里最幸福的一个瞬间。
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其实都在行动里面给她了,只是那时的李春昼还不知道。
这场戏一直演到那个月的最后一天,也正是在那一天,这个世界上最渺小也最伟大的舰队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