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的夏日,丛林繁茂,格外凉爽,到了夜晚临睡时,她吵着闹着睡不着,父亲就执起一卷医经慢慢地念。他的声音仿佛一条宽厚的河流,潺潺温厚的流动将她包裹,伴着窗外虫鸣细微,嗅着床头挂着的驱蚊香囊,安睡在每一个宁静的夜晚。
这么多年过去,舒望都以为自己忘了,如今来到相似的地方,仿佛一缕清风抚过她封尘的记忆,将那些藏在心底的童年唤醒。
舒望放下书,从回忆中抽出来说:“不过我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医术这些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难学。”
云燕飞笑道:“我也觉得难学,毕竟可没有患者按着医卷生病。”
“我父亲也这样说。”
落云谷书阁一共有六层,越往上医经越旧,所存时间越长。
云燕飞抱着一摞书和舒望并排上楼,最顶上搁着一副人体经脉图,他扬扬下巴,眉眼飞扬道:“这个经脉图是我画的,同修,不是我吹大,我的画技许是比不了旁人,可若是论人骨和药草,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我。”
舒望看着那副经脉图陷入沉思。
小时她看天上大雁南飞,觉得霎时好看,央求父亲为她作画,而后得到一团肥嘟嘟,鸡似的大雁在天上飞。父亲似也觉得画得不好,当即说要再为她画一副——最后她就收到了完整的大雁骨架图。当时父亲语气骄傲,说外头的丹青手不及他半分。
“难怪我如今吃肉啃得那般干净,原来小时就有苗头了。”舒望暗暗想。
顶层阁楼有两列并的书架,上面放着整整齐齐的老医经书卷。
云燕飞一边整理,一边问舒望:“舒同修,你是不是和林子华一同去了万众宗会?”
舒望点头:“是,不过万众宗会怎么不见你们落云谷。”
“参加是参加,就是不去段家。”云燕飞露出微妙神情,追问舒望,“这次魔袭击了段家,有没有给段白来了惨痛一击?”
他双眼晶亮,显然十分期待。
“那倒是没有,他还没出关。”舒望心想他段家主得出关了,我才能给他来个惨痛一击。
云燕飞面露可惜,他一直笑不离唇,和和气气的模样,难得对段家这般讨厌。不等舒望发问,他就嘟嘟囔囔自己说了出来:“他们段家当真厚脸皮,做了那样的事还好意思让我师尊过去给他治病,可恨,可恨!”
那件事在落云谷不算秘密,是所有医修都知道的一件事,也异常惋惜的一件事——谷主曾收魔做嫡亲弟子传授医术,折损于段家家主段白之手。
落云谷视世间万物有灵者皆为平等,一视同仁,对于求医者并不拒绝,全都倾囊教授。
那个魔族少年长途跋涉而来,跪在谷前求医,他道自己是北陵边陲小镇的魔族,在仙门屠杀中侥幸存活,故而生出学医的念头,便独身一路历尽千辛,万苦躲藏才来到此。
彼时正值屠魔热潮,百家仙门以段家为首,成群结队绞杀存在于五域的魔,亦是仙魔之争最为激烈之时。
谷主没有拒绝他。落云谷中规矩是一视同仁,来此无论人还是妖亦或是魔,只要有所求医,便有所应治。
魔族少年隐居在落云谷学习,他勤奋好学,聪颖谦虚,性子温厚,若非那双如血般的眼眸,不会有人将他认为是邪恶的魔。他的才能赢得了谷主云景行的青睐,时不时提点他一番,时间长了,越发喜爱他,便将他收做嫡亲徒弟,以云姓为冠,把他的名字完整了。
云暮白——是那魔族少年的名字。
他说自己的亲人并无杀生掠夺,却依旧被不听解释的仙门屠杀,他和那些被魔无辜杀害的人一样,是被人杀害的无辜的魔。
“以杀止杀永无止境,所得唯有延续的仇恨与无辜人的性命。”云暮白说,“世上万般大,不是独归于魔,亦不归于仙门,而是在上生存的所有生命。不顾旁人引发起的屠杀,只会令无数生命消亡,我想挽救其命,救活不该死之命。”
云暮白性情温润,骨子里却有根轴筋,仗着自己是魔,身强体壮,尝试各种药草,把自己弄得偏瘫中毒,常常要云景行救治才恢复。刚开始还有医修因他是魔而胆怯不敢接近,后来,他就逐渐融入进去,成为师弟师妹们越发依赖的师兄。
云暮白在谷中和大家坦诚相见,若是要医治外来人,则在双眸覆上一层丝带盖住,以免旁人被他的眼睛而吓到。他和自己的师尊商量,想制作遮盖血眸,掩去魔气的药物,却被拒绝。
云景行道:“这种药物一但制成,那些杀人害人的魔用了,掩藏在普通人之中,修士要如何分辨?这种东西太过危险,不可。”
“总有像我一样的魔。我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幸运的改变了自己的命,可比我多的魔没有这种运气,像无辜的人一样都死了,我只是想多一种选择给他们。”云暮白力理据争,最终也不了了之。
他从来开始,一步不曾踏出落云谷。从少年到青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未能再多些时间,就消失于世。
段家家主段白负伤前来求治时,发现谷中魔气萦绕,二话不说带人毁了他的金丹。
屠魔有三,割其头,剜其心,毁其丹。
云暮白避之不及落入云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半块证明他身份的玉佩。金丹尽毁,就算活,亦是半残不残,段家没有追逐,将矛头转向了收留他的云景行。
云景行备受诟病,被盖上了弃明投暗的名号。不过因谷中规矩他亦是无错,在段家流言的攻势下,以身断仙骨为证云暮白清白,消减了众人的谴责,隐居落云谷中,不再外出一步,迄今已有百年之久。
“名分上说,他是我的亲师兄。”云燕飞失落道,“我还没曾见过他,这样一个惊艳绝才的人,即便是魔又为何不能存于世?他不仅没有杀过人,反而救过无数人,师尊常常要我向师兄学习,我却不知从何学起,若不是段白,我定能跟着他好好学。”
“段家……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云燕飞黑着脸抱怨,沉默片刻又说,“不过遇到受伤的,还是要治。”
话落他忽而眨眨眼,隐秘一笑:“救完了再偷偷打就是了,嘿嘿。”
“嗯。”舒望跟着笑了笑,“段家人就是欠打。”她攥着医书的指尖用力到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