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最简单的话语,连安慰都算不上,烛弦却渐觉安心。
僵硬的齿关缓缓松开,他带着满嘴血,脱力般摔回床榻。
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祝玄……没什么不好,其实现在即便叫他做一条狗,一只鸟,一颗尘埃,好像也没有任何问题。
不知不觉间,祝玄又沉沉睡去。
醒了再睡,睡了又醒,昏昏然不知身外事,这样也挺好。
水德玄帝只来过那一次,之后再也没出现过,小巧简雅的卧房无比安静,没有幽幽咽咽的啜泣声,只有一扇小木窗,可开可关,窗外是绿葱葱的树荫。
醒着的时候,他就看那些绿树,看着青翠慢慢变成泛黄,从黄叶凋落再到霜华遍地。
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降落时,祝玄终于觉着自己该动一动了。
水德玄帝虽然再没来过,衣架上倒是每天都会贴心地挂一件衣裳,皆为式样简单的软布衣。祝玄细细束好头发,换上舒适的软布衣,水镜里映出久违的脸。
眼睛依旧圆溜溜,里面却再没有天真的笑意;脸蛋依旧圆鼓鼓,嘴角却收紧下垂,使得这张明显还很稚嫩的脸看上去分外违和。
祝玄的手在木门上放了好久,才下定决心似的一把拉开。
沿着清爽的松木回廊走上一段,飘雪的庭院里,水德玄帝正以指为笔,在积满雪的墙壁上悠哉悠哉写字。
祝玄停下脚步,凝神细看,他写的是四个字:何因何果。
听见动静,水德玄帝并未转身,只淡淡开口:“出来了。”
四方大帝的名头,祝玄早有耳闻,其中便以水德玄帝行踪最为神秘,行事最为低调,自己也是头一回见他。
他须发花白,身着简单布袍,看上去并无大帝派头,却也毫无老者的慈祥,不过与他接触时,胸中总会变得非常平静。
祝玄躬身行礼,低声道:“见过父亲。”
水德玄帝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无比深邃,又无比宁静,在祝玄脸上一扫而过,复又开口道:“大劫已消散,天帝陛下与帝后,还有十位帝子帝女,皆殒灭其中,天界从此再无天帝血脉。”
祝玄没有说话,只微微垂了下脑袋。
水德玄帝又道:“所幸你并未深入大劫,为父尚能将你救回,你身上的伤痕,可要为父替你去掉?”
是说被冰刺贯穿的伤吗?
祝玄隔着布衣摸了摸心口,他一早就发现了,伤已被治愈,只是后背与心口留下了狰狞的伤痕。
他摇了摇头:“留着……也好。”
过往当然不会是真正的幻象,发生的终究是发生过,他不想选择一味逃避,至少对自己,他不能逃避。
水德玄帝“呵呵”一笑:“大劫寒气最伤神魂,光躺着,躺一千年也恢复不了精神,你自己四处转转吧,明日开始,为父会传授你修行之道。”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继续在白雪上慢慢写字。
祝玄不免犹豫了一下。
身为四方大帝之一,水德玄帝救他多半是为了保留天帝血脉,他本以为要被推出去亮明身份,毕竟没有天帝的天界必然出乱子,然而这位老神尊真的就一点前尘不提?不问?
“千头万绪,乱麻成堆,源头要慢慢寻。”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水德玄帝放缓了写字的动作,“对了,你还有个兄弟,是为父在上一次大劫中救回的,穿过回廊往南是他的院落。他懒得很,高阳氏滴血成石术怎样也练不成,你若能练成,便让你做兄长。”
祝玄心念急转,上一次大劫?
能让水德玄帝收留并认作父子,身份必不寻常,莫非也是哪位帝子?说到殒灭在上一次大劫里的,难道是太子重羲?
不等他想完,水德玄帝又挥了挥衣袖:“去吧,劫后余生,难免孤苦,你们兄弟相互照拂,彼此做个伴,为父便可放心了。”
祝玄应了个是,转身沿着松木回廊向南走去,渐渐越走越快,背越挺越直。
劫后余生,也是劫后新生,无论从前怎样,现在起,他是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祝玄,打算先一步练成滴血成石术,他要做哥哥。
天界再没有劫数降临,天帝的宝座也一直悬空着,但这些都与祝玄无关。
漫长的时光一定能带走很多东西,把他的脆弱无助,痛苦绝望,尽数磨成粉末,到了那时,再没有午夜梦回的心悸,他会像父亲一样,会像真正的高阳氏水德玄帝一样,得到永久的平静。
他顺利地练成滴血成石术,顺利地听到季疆第一次勉为其难的叫一声“哥哥”,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再后来还顺利地执掌刑狱司,顺利地让刑狱司这个曾经有名无实的天界司部从此有名有实。
很久没有做噩梦了,久到祝玄觉着自己好似真成了铁石心肠,可一次酒宴上,某个总爱与他对着干的神君突然提到了母亲。
他知道,那家伙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水德玄帝从来不提娶妻,却莫名有了两个儿子,对方拿这事做文章,想藉机羞辱他而已。
当眼前血红的雾气散去时,祝玄发现那嘴贱的神君已躺在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