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赤丘驻兵营地,伤病营帐内已经熄了灯。
谢衡之打帘进来,在门口站了许久,也无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当天战后,谢衡之带着人在重重叠叠的战马与士兵尸堆里捞人。
彻寒的冬日?,连血腥味都闻不到,何?况活人的气?息。
他们从?暮色冥冥找到了黑天半夜,浑身沾满了死人的血,连腰都直不起来,而寂寥苍茫的草地上,只有几道微弱的声音回应他们的呼喊。
那个夜晚,谢衡之带回了二十四个尚存一息的战士。
如?今已?经是?第七日?了,几乎每天都有回天无力的战士被抬出来。
眼下这?顶营帐里,只剩十三人。
营帐内弥漫着浓重的外敷药味,谢衡之轻步走进去,那些手持盾牌与长矛冲向对面彪悍骑兵的先锋兵们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呻吟声。
能呻吟还是?好的,那些沉寂无声的床位,无人知晓天亮之后,他们是?否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其?中便包括亦昀。
谢衡之还记得那一夜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他时?,他被压在马匹下,尚且挣扎着抬起手指,试图抓住一线生机。
而如?今,他满身满脸的血已?经被清洗干净,谢衡之却?快要?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活气?。
营帐外不知谁在吹笛,悠扬哀婉,似在安抚那些死在马蹄和刀枪下的战士亡魂。
谢衡之垂着头?,久久地坐在这?顶营帐里。
-
亦泠还是?每日?天不亮就和岐黄堂的人一起点上灯,围坐在后院的火炉旁一起缝制衣物皮靴。
但到了午后,她就一个人去冰冷的前厅,一边做事?,一边张望着外头?。
除了不怎么开口说话了,看?着似乎与前几日?无异。
卓小?娥帮着搬东西,在亦泠身旁来来回回跑了好几道都没见她侧头?看?一眼。
于是?忙完后,卓小?娥捧了一杯热茶过来。
“阿泠姐姐,你喝点水。”
亦泠点点头?。
“嗯,我把这?顶帽子缝好了就喝。”
卓小?娥也没走,坐在一旁盯着亦泠看?。
“姐姐,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弟弟?”
亦泠“嗯”了声,没多说。
“他一定会回来的。”
卓小?娥说,“姐姐你不是?说过,他是?北营鼎鼎大名的勇士吗?”
稚嫩声音里的“勇士”二字,犹如?千万根针扎进了亦泠心里。
她不知道亦昀是?否莽撞。
但他的确做到了足够勇敢。
亦泠感觉眼底有泪划过,抬手抹了抹眼睛,手指在脸上留下了淡红色的血痕。
“哎呀!怎么又流血了!”
秦四娘从?二楼下来便看?见亦泠满脸血迹的模样,三两步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看?见那些被针线勒得流血的伤痕,她一阵鼻酸。
想触碰又怕弄疼了亦泠,最后只得拿出帕子擦擦她脸上的血痕。
“再这?样下去,你不要?你这?双手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在秦四娘俯身过来替她擦脸时?,忽然抱住了她。
“四娘,我好害怕。”憋了这?么久,她终于在这?一刻放声哭了出来,“我夜夜都梦见亦昀,他浑身是?血,他说他好疼……”
“没事?的,还能喊疼就没事?!”
秦四娘拍着亦泠的背,眼眶也跟着红了,“前年我大哥被困在回赫山里出不来,我也做梦听见他喊冷,这?不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没事?的!亦昀没事?的!”
可惜秦四娘的安慰无济于事?。
后院其?他人听见亦泠的哭声,也放下针线,揉起了眼睛。
已?入了正?月,当是?万物复苏的新春。
但赤丘苦寒,依然呵气?成霜,树木枝干光秃,在风刀中挺立。
在一个凄冷的清晨,一位面生的军中使者带着数封家书踏进了岐黄堂。
见着卓小?娥,他问:“妹子,谢夫人可在?”
卓小?娥不知道他嘴里的“谢夫人”是?谁,正?迷茫时?,亦泠从?后院跑了出来。
“是?我。可是?有我的家书?”
使者躬身行礼,随即从?包裹中掏出了一封信。
亦泠接过后立刻打开,跋山涉水而来的信纸已?经不平整,上面也只有寥寥几行字——
天冷加衣。
甚思。
吾与亦昀俱安。
-
正?月十八,赤丘大军挺进三百里,直捣北犹王庭。
北犹可汗领兵相战,鏖战月余,北犹兵败,可汗携其?家人遁走。
三月初一,被林大将军领精兵于努山擒获,并俘虏北犹王室十余人。
北犹可汗见势穷力竭,当即请降。
然大梁圣上今年身体每况愈下,已?卧病在床数月,这?议和的圣旨比预计中晚了许久,四月中旬才抵达北犹。
四月二十,赤丘大军在北犹完成了纳降仪式。
北犹举族北迁七百里,向大梁称臣纳贡,并派遣使者至上京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