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的话被打断,阿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按下妈妈手里的活儿,“妈,不用收了,我今天晚上在朋友那儿住,这次不打算久待,你歇着吧,下午还要上班呢。”
母亲见状松了手,阿韧扶着她,她捶着酸痛至极的背,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台阶处走,声音疲劳而沉缓,像因为机器陈旧而放不动的磁带,“那妈去给你热饭,你先去妈那屋歇歇,饭好了我叫你,那屋我天天收拾,是干净的。阿敏的房间就别过去了,那丫头气性一向大,等她回来看你进了自己的房间你俩又得吵一阵子架,我这个老太婆可受不了你们世界大战……”
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疲惫的脸上因为回忆起儿女的过去显露出一些幸福的笑容,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回到了客厅里,面积不是很多的阳光恰好照在她陈旧的脸上,像无刃的光破开了一副被厚厚的尘土封住很久的画像,刚好露出来的部分是画像中主人幸福的笑脸。
阿韧的眼睑颤了颤,他把妈妈扶到沙发上坐下,顺便给她倒了杯水,自己则站在了旁边,母亲握着水杯,不明所以地拉了拉他的手:“坐下呀,怎么走了几个月反而变得这么胆怯了?这可是在家里啊傻小子。”
阿韧的目光闪烁着:“妈,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他的脸色异常凝重,妇人愣住了,脸上才刚绽放没多久的那点笑容消失殆尽,“你要说什么,妈听着呢。”
她的语气颤颤巍巍,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表情这么严肃一定出了什么大事,自己的身体差成这样,儿子一般不会拿鸡毛蒜皮的事刺激自己。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水杯里的水面开始出现轻微的颤动。
“妈,你做好心理准备……”
阿韧专注地盯着母亲的眼睛,他刻意把话说得很慢,还深吸了一口气,给母亲留下一个长的缓冲时间。见母亲已经猜到了些什么,才开口道:“妈,姐姐没了,就在回来的路上。”
啪!
妇人手里的杯子掉到地上,瓷片迸裂,还没有凉下去的热水浇在她的布鞋上,但她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她的瞳孔失焦变灰,双手抓住阿韧的胳膊,好几次想说些什么,但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下颌骨不受控制地颤,发不了任何声音。
“啊……啊……”
老人焦急地叫着,眼泪夺眶而出,本就疲惫不堪的脸变得更加沧桑,像废弃了很久的荒山,曾经种满了田地,更像一副被揉皱的旧油画,脸上原本还残留着的一点年轻的感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扫得荡然无存,整个人像一支毛已经稀疏到难看的毛笔。
那苍老的眼睛里流出的柔软的泪,却打得阿韧心里比刀剐都疼千万倍。
他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流,母亲的泪已经变成了川河。她睁大发红的眼睛瞪着他,样子像极了一个要吃人的老鱼精,因为常年干活儿而枯瘦有力的手死死箍着阿韧的胳膊,掐得他生疼。
良久,妇人终于从哽咽变成了大哭,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哭,一下一下用力拍打阿韧的身体。阿韧抱住母亲,压抑了好几个月的情绪在亲人脆弱的哭泣声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一股脑地迸发出来,像大洪水冲垮了堤坝。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哭得眼睛都肿起来好高,全面崩溃的情绪才终于缓和了一些。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杯新的水,手因为哭泣而变得很冰凉,地上的碎瓷片和水渍已经被阿韧收拾好了。
“什么时候走的?那丫头走的时候……”她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一双眼异常死寂,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说话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情绪起伏的波澜。
阿韧坐在斜对角处的单人沙发上,手上包着纱布,是刚才被情绪决堤的母亲拖拽和捶打之下不慎被瓷片划伤的,血当时流了不少,但是母亲并没有关心一句,甚至没有停止责打的意思,阿韧的伤口被越撕扯越大,不得已攥住了母亲的手。
那之后母亲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再动弹,杯子里的水已经彻底凉了,但母亲并没有更换的意思,也没再看过阿韧一眼。
阿韧觉得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母亲顷刻间就和自己疏离了不少,他交握着双手,咬紧嘴唇,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姐姐的死跟他有最大的关系,他对于母亲和这个家里来说,同样是洗不脱的罪人。
他知道母亲刚刚为什么没继续往下问,姐姐不在了,问再多别的都没有意义,但是不说的话,母亲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抱有遗憾,自己多告诉一些,她心里的疑问至少可以减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