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言,街谈巷议,也就是民间是鬼怪故事的沃土。因来自民间,这些鬼怪故事主要功用在于娱乐消遣。与此同时,其中套路式的劝世理论、因果报应以及将现世生活投射于神鬼二界的技术性做法(阴间仍然是一个以阎王为最高统治者的专制政治体系)往往消解了鬼怪的恐怖系数,从而使之形成了儒家学说纲常礼教的“外编”道家系统,下面的故事虽然是以“青铜镜”这个“道具”为主线,何尝不是对这些理论的一个延续:
我叫江逸,是个阴阳师,在这个本来被边缘化的职业里,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提及自己的职业,怕周围人异样的眼神,然后我常年出差在外,平时不是正在路上奔波,就是在某个陌生的地方落脚。
其实很多人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天南海北地奔波,甚至连过年过节都没时间回家。的确,我在光明小区是有一家规模很小的旗袍店,但那家店仅仅是一个门面,我真正经营的行当,却和旗袍没有一分一毛的关系。
目前我所从事的这门生意,在我们那个行当被称为“尸棺生意”,说得简单点,就是和尸体、棺材有关。
这些年我经手的那些尸体,几乎没有一具是正常的,最常见的是一些阴尸、邪尸,也有常年被阴风洗涤,经历过多次尸变的古尸。尸体存在的年代越久远,尸变的次数越多,往往就越是难以处理。
说这门生意不凶险,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可如果我说自己从事着这样一门生意,更没有人会信,甚至会把我当成疯子。
去年年初我回光明小区,还有邻居问我到底在做什么生意,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干违法的事,干净的钱能挣多少挣多少,不干净的钱千万别碰。
这一天,闲得无聊,我在家里东走走西看看,当我翻找西屋里的旧箱子时,无意中发现了我上学时的一本日记本。由于年久的缘故,日记本的纸页已经有些发黄了,在本子中,还夹着一张同样发黄的老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光线很暗的地窖,在地窖中央,横放着一口大红色的棺材,红得像血。在棺材表面,沾满了黑色的液体,那种液体非常浓,看上去就像是煮沸的沥青。
在这口棺材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老头,他站立的姿势很不自然,手臂和腿都是笔直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上的笑容异常僵硬。
虽然是彩色照片,但整张照片的颜色都很灰暗,就像是经过了某种特殊的处理。听爷爷说,他碰到我的那一刻,阳光透过窗户,不偏不倚地照在摇篮里,那天是1991年9月3日,隔纸条上我出生的生辰刚好一岁。
小时候就是和爷爷、山麻还有长麻子等一些街坊邻居住一起,我和爷爷住的是一个小圆子,中央是一个宽敞的天井,每到夏天,都会有很多人聚在那里打扑克,记得有一年光明村里有人结婚,也是在天井办的酒席。
而我也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他和我同岁,叫许阳。从记事起,我就和许阳在光明村摸爬打闹,有时候也调皮捣蛋,在邻居家的锅里糊泥巴,往别家晾在天井的被子上洒水,这种事我们都干过,每次我们干坏事,都会有人找爷爷来告状,可爷爷都是一笑而过。
有一天,许阳爸在门口对爷爷说:“老王家出事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那时候住在光明村的人,家家户户都走得很近,亲得很,爷爷一听老王家出了事,匆忙套上一件外套,也跟着冲出了家门,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吵,我在屋里就听见有人在喊:“来几个有劲的,先把人抬出来,快快快!”
之后在嘈杂里也出现了爷爷的声音:“山麻,你赶紧想办法开车去,赶紧送医院!”前后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爷爷才一脸凝重地回到家。
一进家门,爷爷瘫在沙发上,不停地叹气。
我问道:“爷爷,王叔叔到底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
爷爷看了看手里的茶杯,没心思喝,就将杯子放在一边,拿出一根烟点上:“唉,晚上烧炉子闹的。满屋子的煤烟味,一家四口,全中毒了。”
那时候一到冬天,家家户户都会储备着蜂窝煤,自己生炉子取暖。爷爷叹了口气:“唉,老王家的大闺女,明年就考高中了吧,出了这种事,说不定就影响学业。要说老王也是,太不小心了”
“就怕老王家这次,是挺不过去了。”爷爷掐了烟,闷闷地说:“把人抬出来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已经没气了。”爷爷手里还夹着半截掐灭的烟头,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事。
过了很久,爷爷才又点上一根烟,摇着头说:“不对劲,不对劲啊。我和山麻进去抬人的时候,老王他们一家四口的样子,瞪着眼,吐着舌头,手脚都缩在一块,根本不像是中毒,反倒像是,像是被人给活活掐死的。”
话说到一半,爷爷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他肯定也觉得,老王家的事有蹊跷,但到底蹊跷在什么地方,爷爷也说不上来。
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叫着爷爷出去商量事了。
当天下午,光明村里来了很多警察。听许阳说,老王一家送到医院的时候就死透了,救都没法救,之后光明村里的人报了警。我那时候小,也不知道害怕,就和许阳一起混在人群里,看警察查案。
有几个身材魁梧的警员守在老王家门外,说是封锁现场,还有几个人在屋里到处翻看,时不时拍几张照片。
期间还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到处问话,不过问题都是千篇一律,比如是谁报的案,谁第一个发现了案发现场云云。我和许阳看了一会,觉得挺无聊的,就钻出了人群,到天井里砸沙包玩。
和警察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头,身材又高又瘦,还穿着一身蓝灰色的旧军装,远远望去,就跟一根电线杆子似的。我亲眼看见他进了老王家,和那些警察一起勘察过现场,不过从进屋之后,他的眼睛就一直朝着天花板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我和许阳玩了没多会,老头也来到了天井,隔着大老远就朝我招手:“小朋友,过来,过来,爷爷给你块糖吃。”一听有糖吃,我就扔了沙包,欢天喜地跑了过去,许阳比我跑得还快,一阵风似地到了老头跟前。
我“呸”就把嘴里的糖给吐了,还故作生气地白了老头一眼,转头就想走。可这时候老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我都没看清他什么时候剥开的糖纸,那块糖就被塞进我的嘴巴里。
这块糖是甜的,而且刚入口就有一股浓浓的香味,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老头冲我直笑,问我:“甜吗?”
我本来想说“甜”,可又想起老头刚才给我的那块“牛皮筋”,就做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撇了撇嘴:“还行吧。”
“嘿嘿,人小鬼大。”老头笑呵呵地拍了拍我的头,又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了?”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叫江逸,今年……嗯……”突然发现老头正瞪着一双大眼盯着我看,那眼神,直勾勾的,而且还特别亮,我被老头的神情吓了一跳,浑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全起来了。
就连老头脸上的笑容,在我看来都变得特别瘆人,他这会笑得更灿烂了,一边还伸出手,想摸我的头,我被吓得当场就大哭起来。
老头的手停在半空中,皱着眉头问我:“你哭什么?我又不是鬼。”我这么一哭一闹,聚在老王家门口的人就纷纷来到了天井。
第一个来到天井就是许阳他爸,他赶紧把我抱了起来,然后就冲着老头吼:“你干什么?”
老头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没干什么啊。”
“你没干么?没干么孩子被你吓成这样?”许阳他爸朝老头喊话的时候,天井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住光明村的大家都走得很近,不管是上班还是生活,都容在一个小圈子里,虽然邻里之间也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拌嘴吵架,可不管谁家遇上了事,为你出头的,总归还是这些邻居街坊们。
老头估计是见人多了,怕吃亏,叹了口气,扭头就离开了光明村,临出大门之前,还喃喃地说了一句:“唉,有缘无分,强求不得啊。”
没人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懒得去猜。
老头走后没多久,警察也撤离了现场,最终,老王的案子被定性为普通的一氧化碳中毒事故,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明村里的生活又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就从那以后,从小没生过几场病的我,身体却变得特别虚,几乎每隔几个星期就会生一场病。
刚开始生病的时候,无一例外的都是先肚子疼,然后就开始感冒,到后来简单的肚子疼变成了急性肠胃炎,不止腹泻,还呕吐,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小感冒也变成了高烧。
看着我从一个小胖墩变成了皮包骨,可急坏了爷爷,有一次竟然烧到了42度,后来的事情我大多也只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只记得许阳他爸开着厂里的面包装车,拉着我和爷爷到医院输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医院,路上我就睡着了,连扎针的时候都没醒过来。
不过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爷爷抱着我走出光明村的时候,我的脸就靠在爷爷肩膀上,视线正好能看到一户人家的窗户。窗户里的光线很暗,可我却很清楚地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棉袄的老太太站在窗户边上盯着我看,她的头发是全白的,身材格外的消瘦,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颗枯死很久的老树。
我能看到她的脸,却看不清她具体的长相和表情,只是觉得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还冲着我笑。
当时我脑子都被烧成浆糊了,也没多想。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来,老太太出现的地方,恰好就是老王家。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了,我在医院里睡了好几个小时,这会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当时的感觉,像被人用绳子困住了身子,用布条塞住了嘴,我心里又害怕又着急,这时候我就看见屋门被人推开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而且我感觉那门看起来飘乎乎的,好像没有一丁点重量似的。
门还没完全打开,那个穿土黄袄子的老太太就进了我家,她走路的时候两条腿根本不动,就跟阵风似的到了我床跟前。
她到了我旁边之后,就拿手指头不停地戳我的额头,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而且手指甲特别尖,每次她碰到我的时候,我浑身都能感觉到一阵寒意,额头上还针扎似的疼。我怕得要命。
那个老太太戳着我的额头,还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呲牙咧嘴地冲我怪叫,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是感觉那声音跟老乌鸦叫似的。
直到早上五点半的时候,我们家的老挂钟发出一声钟响,老太太像受到了惊吓一样,猛地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之后就气冲冲地走了。
她这一走,我突然感觉身上一阵轻松,爷爷来到我身边,看了看我的额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爷爷给我和许阳讲鬼故事,说:“活人身上的阳气重啊,鬼物一般不敢近身,但有时候也有例外,不过就算有人被鬼物盯上了,它们也不会直接害人,而是用它们的阴气,不断侵蚀活人身上的阳气。厉害点的鬼,还会在人身上留个印记,就是告诉别的鬼,这个人已经被它占下了。”
话说,光明村有一个人叫王翰,腿脚有残疾,这些年一直没娶上媳妇,日子过得很苦。
一次,爷爷敲响了木栅栏似的院门,过了很久,王翰才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一看是爷爷来了,顿时就露出了笑脸,王翰人长得憨厚,他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那时候农村的土房隔音是很差的,爷爷和王翰在南屋里聊天的声音,我都能很清楚地听见。
我听见王翰问爷爷:“到底出么事了?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心不在焉?”
其实在平日里,爷爷和王翰也没什么来往,关系不算坏但也算不上好,可那天,爷爷却仿佛急于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我听见爷爷点燃了烟,他借着烟劲,就把我遭鬼的事、老王家的事,甚至是老王家人的死状,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之后王翰也没说什么,南屋里响起了铺床的声音,而爷爷则点亮了煤油灯,一直写写算算到很晚。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折腾了大半晚上,又加上我的身体虚弱,这一觉,我睡得很沉。
可到了半夜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却被头顶上传来的一阵凉意给惊醒了。老房子的窗户,还是那种糊纸的木窗,此时被一阵寒风吹开了,正一边晃荡着,一边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
窗口正对着土炕的炕头,一阵阵寒风吹进来,正好吹在我的头顶上,能不冷吗,我裹着被子爬起来,伸手去关窗户,就看见窗户外面黑得吓人,天上没有星星,就挂着一轮很圆很圆的月亮,月亮的颜色惨白惨白的。借着月光,我看见院门外有个人影,看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出是个老人,佝偻着背,身上的衣服反着土黄色的光。
一看到这个人影,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关上窗户,插上窗栓,我心里又着急又害怕,冷汗很快就顺着后背流了下来。
在这时候,窗栓“啪嗒”一声,竟然自己掉下来了,木窗户一点一点地慢慢敞开,那个枯树般的老太太,就贴着窗口站在外面。
我想叫,想跑,可嘴巴就像被人用针线缝上了似的,根本张不开,手脚不听使唤的直打颤,也根本动不了。
老太太站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可我就是直到她在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她嘴里又开始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最后还伸出了一只手,朝我脖子抓了过来。
我当时真的怕到极点了,竟然“嗯——”一声,哭出了声来。
南屋的煤油灯顿时亮了,然后我就听见爷爷在屋里说话:“逸伢子,怎么了?”
爷爷这么一喊,我就感觉身上有阵暖意,好像刚才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出去了,现在又回来了。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土床上,止不住地大哭。
这时候老太太已经不见了,窗户还开着,天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星星。爷爷、山麻和王翰也很快来到了北屋,一进屋爷爷就问:“逸伢子,怎么了?”
“逸伢子,出么事了,跟爷爷说。”爷爷也在床边坐下,语气温和地问我。
我刚才哭得太厉害,有心想停下,可说话的时候还是一抽一抽的:“刚……刚才……那个老太太又来了,就在……在窗户外边……嗷——”
刚说完我就又哭了起来,哭得鬼哭狼嚎的。
爷爷朝窗户外看了一眼,脸色变得特别凝重,过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对王翰说:“山麻,给逸伢子穿几件厚衣服。”然后又对王翰说:“老王,许癞子家住在什么地方?”
王翰裹了裹身上的袄子:“就在村西乱坟山那边,我和你们一块去。”爷爷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当时他的两双眼都布满了红血丝。
村里的路不好走,王翰打着手电在前面领路,爷爷背着我,一路跌跌撞撞,很久才来到村西头的乱坟山附近。
所谓的乱坟山,其实就是一个二十多米高的小山包,它是光明村的西方门户,将整个村子和西边的一片泥沼地分割开来。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地方,泥沼地是很常见的。
不过后来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光明村西边的那片泥沼地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而靠着泥沼地的乱坟山,因为常年种不出庄稼来,就成了死人下葬的地方。
走到乱坟山脚下的时候,爷爷就能明显感觉到一股子浓重的阴气。
王翰转过头来,用手电照了照不远处一个小土房,对爷爷说:“许癞子家。”
爷爷顺着手电光束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特别简陋的土房在乱坟山的山岗上立着,鬼使神差似的,就在爷爷瞅向土房的时候,土房里亮起了很柔和的灯光。
灯亮的那一刻,爷爷就感觉身上一下子暖和了过来,连冬夜里的风,仿佛都没有平时那么凉了。
这时候,从土房里传出了一个怨气很重的声音:“谁啊?半夜三更的,拿手电照筒我家窗户!”
吓得王翰赶紧把手电关了。我当时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
过了没多久,土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当时正值隆冬,他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军装,而且那件军装对于他来说显然太肥了,一阵冷风吹过,吹得老头身上的衣服“呼呼哒哒”直响。
这老头我见过,上次他出现在光明村的时候,还把我吓得大哭了一场。不过这一次我看到他之后,身上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轻松,之前因为高烧,烧得浑身疼痛,这时候痛觉也消失了。又过了一小会,我就开始感觉到饿,特别特别饿。
老头正站在背光处,按说应该看不清我们才对,可他却一眼就认出了王翰,远远地喊道:“是翰伢子不?”
王翰赶紧回应:“诶,是我,是我,许叔,出了点事,想请你……”
还没等王翰把话说完呢,许癞子就摆了摆手,说:“事我已经知道了。让孩子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听到许癞子的话,爷爷连忙背着我来到了土房门前,却听许癞子在旁边说了一句:“孩子进屋,大人就在外面等等吧。”说完就越过爷爷,先一步进了屋子。
许癞子说话的时候语气明明很温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没由来有点发颤。
爷爷当时肯定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看着许癞子,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之后才做出了巨大的决心似的,猛得把我从背上放下来,又将我推进了土房。我挣扎着想出来,爷爷却狠狠瞪了我一眼。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爷爷一瞪眼就特别有威慑力,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敢从土房里出来,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爷爷越走越远。
后来我问过爷爷,他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就走了,爷爷说,他当时突然觉得许癞子这人靠得住,把我交给他,放心!
许癞子随手带上了门,然后指着土炕旁边的一个木柜子,笑呵呵地对我说:“床头的柜子里有糖,自己拿。”
说完,许癞子就点燃了炉子,又在炉子上架上一口铁锅,倒一勺油进去,稍等片刻之后,抓起一把葱花洒进锅里,就听“嗤啦”一声,小小的土房里立刻飘起一阵葱香。
我从刚才开始就饿得头昏目眩的,一闻到香味顿时变得兴奋起来,也忘了许癞子的可怕,凑到他跟前,望着锅里的葱花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癞子先是很简短地回了我一个字:“汤。”,过了一会,又转过头来问我:“糖吃了吗?”
我摇了摇头,许癞子就指着土炕旁的柜子嘱咐我:“去,拿块糖吃。吃了糖,才能喝汤。”
我本来还想问他,可这时候我的眼睛正好和他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直勾勾的,让人一看就打心底里瘆的慌。我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到床头柜拿了一颗糖,剥了糖纸就塞进嘴里。
期间,许癞子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将糖塞进嘴里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句:“不许吐出来!”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真准备把嘴里的糖吐了,因为那块糖竟然是苦的,比我小时候喝过的黄连水还苦,而且嚼着嚼着,苦涩中还出现了另外一种腥臭味,这种东西吃在嘴里,让人直犯恶心。
可我对许癞子怕得狠,用力一吞,竟然把整块糖囫囵吞下去了,然后那股苦涩和腥臭就在我的胃里翻滚起来,我不小心打了一个嗝,从嘴里喷出来的那股味道差点把我自己恶心死。
“想打嗝的时候忍着点。你吃的那颗糖是补阳气的,让你这么一打嗝,刚补进去的阳气全散出来了。”许癞子一边说着,一边从锅台下面拿出了一个旧包袱。
包袱被放在切菜的菜板上,许癞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我就看见里面包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肉团,在灯光的照耀下,肉团显现出一种很柔和的黄白色,而且它似乎是半透明的,远远看去,就如同一颗温润柔和的黄玉。
许癞子对着桌子上的肉团发了一会呆,又看了我一眼,之后仿佛也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似的,以很快的速度拿起一把菜刀,将肉团一切为二。其中一半被重新包好,放在锅台底下;另一半则被许癞子切成了肉丁,倒进了锅里。
很快,铁锅里的水就煮沸了,一股浓香的气味混合着水汽在屋子里飘荡,那股味道很难描述,好像是肉香混合着竹笋的香味,又好像是鱼香,或者是奶香,总之就是香,至于怎么个香法,却说不上来。
这股香味,我口水都要留下来了。许癞子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很大的瓷缸,将锅里的糖一股脑地全倒在缸子里,然后又将缸子放在我身边小凳子上。
“烫,等凉一凉再喝。”许癞子一边说着,一边点上了旱烟,坐在炕头上抽了起来。
这时候,我嘴里的苦腥味已经散尽了,从缸子里不断飘出来的香气不断呼唤着我胃里的馋虫,我看着缸子里的奶黄色汤汁,肚子就咕噜咕噜的直叫。
许癞子估计是实在看不得我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就给了我一把勺子,让我慢慢喝,小心别烫着。
我用勺子将汤汁一口一口送进嘴里,每喝一口,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那些黄白色的“肉丁”一入口就散发出满满的香气,香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许癞子坐在床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许癞子则抬起右手来,掐着手指算了一会,然后就笑得跟朵花似的在那自言自语:“这生辰,不是阳灵子转世又会是啥?”
可过了一会,许癞子的脸色又变得有些阴沉了,可依然在自言自语着:“我这一场师徒缘,是有缘无分,强求无益。唉,有缘无分哪。”
许癞子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我终于明白他看人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直勾勾的了——因为他从来不眨眼。不过这一次,他的眼神却不像上次那么明亮了。这样也好,至少这样的许癞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吓人了。
之后许癞子一直没再说话,我喝完整整一大缸浓汤,又心满意足地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土房子里就彻底陷入了沉静。
许癞子一脸沮丧地看着我,不说话,我怀抱着盛汤用的搪瓷缸子,也不好意思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许癞子抽完一锅烟,又默默地续上了一锅,然后就开始对着我发呆。
一直被他这么盯着看,我心里有些发毛,就清了清嗓子,用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阳灵子是谁啊?”
许癞子显然是被我的话惊醒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阳灵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的统称。这种人生在阳气很重的日子,又摊上一个阳气很纯的时辰,以至命纯阳。这种人,命硬、长寿,也经得起大风大浪。可过刚者易折,所以这样的人,也常常是一生坎坷。”
许癞子这番话说的半文半白的,我那时候太小,根本听不懂,可还是做出一脸恍然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
想不到许癞子一下就把我识破了,他白了我一眼,说:“不懂装懂,人小鬼大!吃饱了吗?”
我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饱了。”许癞子灭了烟锅,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根很细的红线,让我站好了别动,然后他就俯下身来,用红线在我的脚脖上打起了结。他的手指头很粗,关节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又笨重又粗糙,可动起来却异常灵活。
头发丝粗细的红线到了许癞子手上,就像活了一样,两个线头沿着许癞子的手指钻来钻去,很快就打出了一个很复杂的锁结。
许癞子将多出来的红线剪断,这才直起腰来,朝土房外喊一嗓子:“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爷爷就推门进来了,王翰和山麻跟在爷爷身后。进屋的时候,王翰还耸了耸鼻子,说:“这是么味啊?真香。”
许癞子翘着二郎腿,端着旱烟,很无所谓的说:“也不是啥了不起的东西,就是一锅普通的肉汤,给孩子补补元气。”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随意,可我却发现,许癞子在说话的时候嘴角猛地抽搐了两下,再联想他刚才切肉时一脸犹豫的样子,那块似肉非肉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肯定宝贝得不得了。
许癞子抽了口烟,慢悠悠地说:“我已经在他身上结了青铜镜。这个青铜镜要带三天,三天之后,你们找一个阳气重的男人把锁拆了。”
王翰一向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很感兴趣,这会见我没事了,就松了口气,好奇地问许癞子:“青铜镜是什么?”
“这不就是?”许癞子拿烟杆指了指我脚脖上用的红绳系的一小块青铜镜,说:“这孩子,被邪祟盯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阳气损得厉害。我虽然已经设法给他补足了阳气,可他身子太虚,就是补上了也容易散,这青铜镜呢,顾名思义,就是锁住他的阳气不外泄。不过人嘛,讲究的是一个阴阳协调,青铜镜能锁住他的阳气,也会让外面的阴气进不了他的身,时间久了,还是会导致阴阳失衡。所以只能带三天,三天之后,必须摘下来。嗯,现在是五点了,记住这个时间,大后天早上六点之前,一定要把青铜镜拆下来。”
山麻则在一旁说:“许叔治好了逸伢子的病,这是多大的恩情,正好了,家里还有两只老母鸡……”
许癞子又把山麻的话打断了:“你行了啊,别扯这些没用的。我帮孩子驱邪,小事一桩,行了,都走吧,不送。”
爷爷是个对人情世故特别没有主见的人,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爷爷背着我走出门的,临出门的时候,许癞子突然对爷爷说了一句:“逸伢子这孩子,命太轻,天生就容易招惹鬼魂。”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在想,之前许癞子不还说我命硬来着,怎么这会又变成命轻了?
爷爷停下脚步,看向许癞子,我也朝许癞子那边看了过去,就见许癞子突然变得脸红脖子粗的,好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了一句话:“想治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就是入我宗门,拜我……拜我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