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尼德霍格之远行
加勒比海沿岸,圣君士坦丁殖民区,古巴岛。
海风轻抚着海港,吹过海边的棕榈树,吹过城市周边的农田和村庄,带着甜丝丝的香气,吹进每个人的鼻间。
这里是古巴岛的首府,东罗马帝国在新大陆的前哨基地,也是圣君士坦丁殖民区中唯一一座得到了开发的城市,哈瓦那港。
在泰诺人心目中,哈瓦那港具有崇高的地位,她不仅是皇权在边疆地区的延伸,还是受洗之城,胜利之城,荣耀之城,富足之城。
空气中布满水汽,昏黄的泥土道路上,一名披着教袍的中年男人轻轻走着,胸前挂着最普通的木质十字架,脸上带着和善而慈祥的微笑。
“主教,愿上帝保佑您……”
街道上,无论是泰诺人还是欧洲人,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普通农民,当他们看见主教后,无不停下了脚步,向他躬身问好,目光里不是畏惧,而是尊敬和爱戴。
“神也会保佑你们。”
主教冲他们笑着点头,向每个人施以善意。
他叫瓦伦斯,圣君士坦丁殖民区的大主教,第一批来到这里,参与了东罗马帝国占领,统治,传教和同化的全过程,被君士坦丁堡大牧首任命为大主教,管理整个殖民区的信仰事务。
瓦伦斯并非什么贵族,在二十多年前,他只不过是比林奇城的一名小奴隶,十岁后就没有了父母和亲人,辗转在一个個奴隶主的剥削中,看不见一点未来。
后来,皇帝的大军攻占了比林奇城,向全城的穆斯林发表通告,要求他们改信耶稣基督,如若改信,所有奴隶全部获得自由,还能分到自己的田地。
瓦伦斯就在这时成为了比林奇城的第一批本土基督徒,并发挥自身特长,第一个学会了希腊语和拉丁语,被一名教士收为随从,成为了一位准神职人员。
当时的瓦伦斯不过十四岁,在教士的教导下学会了更多的文学和神学知识,对宗教的理解更加深厚,闲暇时期还能写一些短诗。
由于瓦伦斯出身北非,又是阿拉伯裔,在皇帝打造的教会体系中占到了一些优势,一度被宣传为“迷途知返”的代表人物,职位也越坐越高。
康斯坦察神学院建立后,不少老教士心存芥蒂,但瓦伦斯却立马申请进修,被安排在殖民学院中,度过了人生中最充实的几年,知识储备再度暴涨,他渐渐了解了世界的全貌,弄懂了皇帝的野心。
在此期间,他第一次认识到了地中海之外的世界,认识到了那一大片蛮荒而缺少信仰的土地。
几年前,圣君士坦丁殖民地正式建立,他再一次主动要求扬帆远行,将愚氓的土著引向上帝的园。
他知道,自己的迅速升迁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皇帝对阿拉伯裔教士的特殊优待,也就是所谓的“政治正确”,被许多老一辈教士所不齿。
但是,他从不被外人的流言蜚语扰乱自己的心智,他始终牢记着自己的过往,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在早年间经历的苦痛和折磨。
皇帝的大军杀死了他的主人,上帝的圣光将他从一具行尸走肉重塑为人,早在他进入教堂,在正教十字下吃到人生中第一口饱饭的时候,他就已经暗暗发誓,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
耶稣仁德,救他于水深火热,他也会用自己的一生来拯救更多的迷途之人,让他们也沐浴在主的荣光下。
来到哈瓦那港后,哥伦布立刻找上了他,很直白地诉说了自己的计划。
宣扬灭世论,在部分孤岛上投放天,带领泰诺酋长去观赏,引起他们的恐慌,要求他们皈依正教,方能得到救济。
“我们将在半年后于古巴岛投放天,在此期间,你需要让更多的人改信天主,为他们接种牛痘。”
瓦伦斯记得,哥伦布一边擦拭着染血的小刀,一边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
“能救多少人,全看你自己。”
瓦伦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愿,也知道以哥伦布为主的殖民者无恶不作,如果不是皇帝的约束,他们恐怕根本不愿等上半年。
在这一段日子里,瓦伦斯奔波在古巴岛上的每一处角落,用共同抗击加勒比食人族的盟友情谊感化土著,用上帝的“神迹”和天孤岛的惨状恐吓他们,费尽心血与口舌,只求救下更多的民众。
他的努力是有回报的,这群泰诺人实在太过落后,完全没有一个完整的神学体系,成熟宗教对原始宗教具有着碾压性的优势,愿意皈依正教的部落数量远远超过了哥伦布的预期,迫使他不得不从本土调来了更多的奶牛和猪羊,提供更多的疫苗。
后来,在哥伦布有计划的投放下,天还是爆发了,已经皈依的土著对上帝的神力愈发深信不疑,不愿皈依的土著则成片死亡,一时间,整座古巴岛化为了耶稣基督的坚固堡垒。
虽然从不明说,但瓦伦斯对哥伦布的野蛮行径始终心存芥蒂,在他看来,再给他十年,这些泰诺人一样会集体接纳耶稣基督,不需要采用如此残暴的方式。
他所不知道的是,随着殖民者的到来,旧大陆的疾病会自然而然地在新大陆上传播扩散,如果不为他们接种牛痘,哪怕皈依了耶稣基督,一样难逃一死。
无论如何,瓦伦斯很快就从旧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开始在哈瓦那城传播信仰,践行着自己的正道,一步一步,不辞劳苦,只为完成自己的理想。
在目前的古巴岛上,主要拥有三股势力,分别是殖民水手,商人和传教士,三种人的目的大体一致,但在对待本地土著的态度上却有很大不同。
殖民水手是本地土著的剥削者,这些人往往是不通文墨的莽夫,眼里只有金钱和利益,把土著们当成未开化的野兽,哪怕他们皈依了基督,屠杀,抢劫和强奸仍然存在。
商人也是剥削者,但他们的剥削方式又有所不同,近年来,在皇帝的鼓励和引导下,传统的商业模式发生了些许转变,大小商人都喜欢称自己为“资本家”。
资本家们一样看重利益,但他们的眼光却比殖民水手长远很多。
抓到战俘,殖民水手们说杀就杀,资本家们则更愿意将他们卖为奴隶,榨取更多的利益。
同样是一群土著,殖民水手们喜欢杀人越货,但资本家们却不爱杀戮,倾向于将他们拐进种植园和矿场,充分利用每一份劳动力。
我是来挣钱的,你把人杀了,我还挣什么钱?
至于传教士,他们往往会充当起土著的保护人,严禁殖民者擅自屠杀,对资本家的坑蒙拐骗也加以约束。
对于传教士来说,信基督者皆为兄弟,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皈依正信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何况皇帝还允许殖民地教士适当收取税赋,更多的信徒是功绩,也是更加宏伟的教堂。
瓦伦斯是位北非基督徒,与其他的新皈依者一样,和希腊裔罗马人的文化隔阂尚未完全消除,友善的关系全靠共同的信仰加以维护,具有非常浓重的普世情怀,将所有正教徒视为自己的兄弟,无论他说希腊语,阿拉伯语抑或突厥语,无论他是白人,黄人还是黑人。
在古巴岛的五年里,瓦伦斯一直坚守着自己的信条,为每一位基督徒带来福音,用自己的努力改善他们的生活,践行着最古老的天主之道。
瓦伦斯向君士坦丁堡写信,要求皇帝立法保护泰诺人基督徒,约束殖民者的烧杀抢掠。
不久后,他收到了绘有十字四β纹章的皇家法令,皇帝赞同了他的建议,为所有信正教,会说希腊语的泰诺人土著授予公民权,允许他们前往帝国的任何一座城市,允许他们加入舰队,军队,正教教会和政府机构。
之后的几批船队中,野蛮水手的比例明显减少,资本家的人数明显增多,皇帝依然要挣钱,但也不想采用竭泽而渔的低效率方式。
瓦伦斯忙碌在各个泰诺人聚集地之间,说服了更多乡野民众前往城市居住,带领他们开辟农田,建立矿场,修建房屋,共同祈祷。
他利用自己在神学院学习到的农业知识,手把手地教导愚昧无知的泰诺土著,教他们将木薯煮熟去毒,教他们种植从印度带回来的香蕉,教他们用更好的办法种植烟草,甘蔗和,教他们利用旧大陆的农业知识种植水稻,收获大米。
他利用自己的关系,从欧洲请来了一批精通医学的修士,为土著孩子接生,为他们治疗从旧大陆带来的感冒,发烧等疾病。
他要求自己的下属教士开设主日学校,为更多孩子提供神学教育和文学教育,引导他们走向文明。
他把自己教区的大笔税收捐了出来,为哈瓦那城的建设添砖加瓦,一片又一片的简易屋棚被建立起来。
最开始的一段日子里,他遇上过不少不信任的眼光,遇上过水手们的冷嘲热讽,遇上过其余教士的质疑和不解,但他从不在意。
几年过去,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小,尊重和爱戴越来越多,就连一直瞧不来他的哥伦布也不再傲慢,每次见面时,也会微微躬身。
在他的努力下,越来越多的人口被排查出来,越来越多的土著民愿意接受他的庇护,到哈瓦那城定居。
哥伦布的愿景初步实现了,人口的集中化使他对岛屿的管理变得轻松很多,垄断粮食产地的设想也不再遥远。
资本家的愿望基本满足了,城市的兴旺和人口的集中带来了更加廉价的劳动力,土著的归心和资本主义的新模式让他们的积极性成倍提高,农业技术的改善也为种植园带来了更好的收益,比纯粹的奴隶种植园效率更高。
现在,整个古巴岛出现了四等人,分别是欧洲移民,具有公民权的泰诺人,未获得公民权的泰诺基督徒和最底层的奴隶,部分泰诺人甚至还能担任黑奴矿场的监工。
瓦伦斯清楚,整个古巴岛依然存在严重的剥削现象和歧视现象,但他也不准备断掉那么多人的财路,对此已经心满意足。
他也知道,古巴岛的和谐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泰诺人本身的温良属性,其他的土著可没这么顺服。
他不是主张消除贵族的鲍格米勒派,不准备挑战整个旧大陆的特权阶级,他所追求的“平等”只是神学层面的。
要知道,哪怕在东帝国,依然存在着剥削和压迫,自由与平等的时代尚未到来。
当然,比起东罗马帝国到来前,这些泰诺人的生活质量已经有了很大提升,在种植园里打一份工,领一份极其微薄的酬劳,也好过之前朝不保夕的愚昧生活。
至少,大家都能好好地活着。
每当瓦伦斯行走在哈瓦那的街道上,巡视在城市周边的稻田间,他总能感受到信徒们的爱戴和感恩,心中充满幸福,却又一片平静。
每当这时,他总会想起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高举着双头鹰旗的士兵杀死了他的主人,慈眉善目的老教士将了引入教堂,打碎了他心灵上的镣铐,向他伸出了手。
“神爱世人,从此刻起,我们就是兄弟了。”
瓦伦斯始终记得这句话。
他始终相信,在民族和种族之上,操着不同语言的人民依旧能够寻找到彼此之间的共同点,圣光之下,皆为兄弟。
瓦伦斯行走在哈瓦那城的大街上,路边的百姓们推推搡搡,跟在他的身边。
“主教,今天是您布道吗?”
一个半大孩子睁着大大的眼睛,用蹩脚的希腊语问道。
“不是,今天是尼古拉教士,他也是个博学之人。”
瓦伦斯和善地笑了笑。
“哦……那您是要去巡查香蕉田?”
孩子眼睛一亮。
“去我家的香蕉田吧,我们种得很好!”
“改天吧,今天还有其他事。”
瓦伦斯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他知道,这些泰诺人实在愚钝,不怎么会打理农场,无论是木薯,香蕉还是水稻,产量都很低,甚至有些泰诺人压根不愿意开辟农场,只想着去欧洲人的种植园里打一份不用脑子的散工,领一份极低的薪水。
想到这里,瓦伦斯叹了口气,快走几步,冲围上来的众人挥一挥手,走进港口边的教堂。
教堂里正在布道,瓦伦斯听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书房。
提起羽毛笔,摊开笔记,瓦伦斯依照习惯,先翻到前几页,审视着自己近些天的生活作息。
“8月2日,晴,尼古拉兄弟负责教堂运转,我去城外视察农庄,还是老样子,很差,木薯都种不明白。”
“根据皇家科学院的研究,木薯是有毒的,必须彻底煮熟,最好还能用清水浸泡清洗,长期生吃会导致一系列问题,包括损害头脑发育。”
“我怀疑,泰诺人如此愚钝而温顺的原因离不开木薯,他们拿这种东西当半个主粮,长期生吃,问题很大。”
“用哥伦布的话来说,他们傻得可爱。”
“据说皇帝准备在西非推广木薯,他们肯定也是生吃……唉,愿上帝保佑他们吧。”
瓦伦斯翻到下一页。
“8月3日,去主日学校教书,教孩子们学习希腊语,他们还是听不太懂,但我有耐心。”
“经过这些天的努力,新一批孩子总算学会了“罗马”和“皇帝”等词汇,并了解了其中意思,当真不容易。”
“下一步,我准备教他们学习简单的句子,就先教皇室的族语吧,也就是四个β的意思。”
“万王之王,保佑吾王。”
瓦伦斯看到这里,微微高兴了些,连翻几页。
“8月7日,帝国农业研究所的考察团来到哈瓦那港,他们说,岸边的大王椰子树结出的小果实可以喂猪,我很高兴,我的泰诺人兄弟们又可以多一条维生之路。”
“8月8日,哥伦布又去阿兹特克了,他们分成几批,从海岸走入内陆,绘制地图,搜集情报,还带来了不少抢来的黄金。”
“不得不说,阿兹特克文明和南边的玛雅城邦实在富庶,我们仅仅摸到了一点边角,就已经弄来了不少黄金。”
“与哥伦布那个无赖想的不一样,古巴岛上也是有金矿的,但数量很少,储量也不高,被几个资本家承包开采。”
“波多黎各岛上有更多金矿,我们也在开采,但比起西边的大陆,简直是九牛一毛。”
瓦伦斯想了想,跳过几段,继续看下去。
“哥伦布这个莽夫完全不愿了解阿兹特克人的文明,他连古巴岛上的泰诺人都弄不太明白,之前上交给皇帝的报告全是错误。”
“他说,在我们来之前,泰诺人处于奴隶制社会,已经进入到青铜器时代,也许还有造纸术,这完全是胡扯,他们还处于原始氏族时期,连奴隶制都没有踏足,青铜器和造纸术更是无稽之谈,少有的一些纸张和青铜礼器全是阿兹特克的产物。”
“他说,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古巴岛的粮食产地,这也是大话,他压根没有好好统计整个古巴岛的人口,基本上就在哈瓦那一带随意算了算。”
“还有上次的那个皇家史官莱克,他给君士坦丁堡的报告上全是对皇帝的溢美之词,说什么家家户户挂皇帝的肖像,每人都把皇帝视为自己的父亲,我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在皇帝的要求下,哥伦布还是会把每次的资料给我印刷一份,这几年的交往中,我对阿兹特克这个文明也有了一些比较基础的认知。”
接下来是一大片空白,瓦伦斯想了想,提起笔,蘸蘸墨水。
“阿兹特克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文明,在某些方面非常发达,独立研发出了造纸术,有记叙史料的传统,还有一套较为成熟的行政机构,和我们之前遇上的其余土著有很大不同。”
“阿兹特克地区有很多城邦,以特诺奇蒂特兰为主的三城同盟占据绝对的武力优势,其余城邦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然而,与我们一样,阿兹特克人也是外来入侵者,他们尚武好战,非常残暴,常常将其他城邦的被征服者拉去活祭,每一次都是成千上万条人命。”
“我对这个城邦绝无半分好感,不知道能不能凭借温和手段让他们皈依,对此不抱太大期望。”
“在我看来,在对待这些残暴者时,或许还是哥伦布的手段比较好,阿兹特克人就萨拉森人和希伯来人一样,是正教徒的大敌。”
“唉,我越来越喜欢自己的泰诺人兄弟了,如此温和的民族实在太少,我去他们家里做客时,每个人都会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我,宁愿自己饿肚子,但我又怎么忍心让他们忍饥挨饿呢?”
瓦伦斯抿了抿嘴,继续写到。
“当然,这些城邦也有一些优点,那就是他们在神学上的慕强性,每一个城邦在征服其他城邦时,被征服者就会把征服者的神明加入自己的崇拜体系,这也是他们的神祇如此复杂而多样的原因之一。”
“在这些人看来,既然你打败了我,那么你的神明一定很强大,改信是很自然的事情。”
“光凭这一点,他们就比萨拉森人和希伯来人更加易于同化。”
“我想,哥伦布的灭世论计谋外加阿兹特克诸城邦本身的特殊神学观,将他们集体化为基督徒并非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