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十字架进军
一片忙碌中,金红色的九月将要过去,天气渐渐转凉,农民们在翻耕好的田地上种下麦苗和各种蔬菜瓜果,企盼着不久后的丰收。
与希腊地区类似,安纳托利亚的西部海岸也是鲜明的地中海气候区,夏季炎热干旱,冬季温暖湿润,大多种植冬小麦,这种越冬作物成长时间更长,磨出来的面粉品质更好,是很不错的主粮。
安纳托利亚高原和北非沿海的一些干旱和半干旱地区则倾向于种植春小麦,生长周期较短,面粉品质较差,但植株矮壮,根系发达,抗旱能力比冬小麦强上很多。
无论如何,对于安纳托利亚西南部的农民来说,九月底和十月初都是非常繁忙的时节,不仅要忙着准备作物的种植,还得忙着迎接伊斯兰世界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圣纪节
圣纪节是伊斯兰历法的3月12日,为了庆祝伟大先知穆罕默德的诞辰和忌日而设立,由于在同一天,也称“圣忌节”,最早由埃及法蒂玛王朝提议举行,在随后的几百年里扩展到其他的穆斯林聚居区。
在圣纪节这天,各大清真寺都会举行宗教活动,将信徒们团结起来,为先知穆罕默德举行庆典,表达对他的感恩的怀念。
沐浴,更衣,诵经,赞圣,讲述穆罕默德生平事迹,宴请穆斯林同胞,分享节日圣餐……隆重而和谐,欢乐而美满。
与更加盛大的斋月不同,圣纪节不需要斋戒,大家都可以开开心心地享受美食,享受生活,大部分普通民众都把这天当成休息日,和家人好友其乐融融。
在奥斯曼帝国的鼎盛时期,伟大而高贵的苏丹陛下总会和逊尼派学者们一同前往布尔萨的大清真寺诵经赞圣,沿途的民众也能一睹苏丹尊容,城市外围的各大库里耶也会举办庆典,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你信仰安拉,遵从先知的教谕,大家都是兄弟,全都能在庆典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今年的圣纪节就要冷清很多,偌大的布尔萨城一片衰败落寞之色,城外的各大库里耶已经被东罗马帝国的游骑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遍地废墟,城内的各个清真寺也都节衣缩食,没有多余的钱财和粮食来让城内的穆斯林们共享欢乐。
实际上,此时的布尔萨人也没什么举办典礼的心情,城市周边时不时出现的东罗马探骑和城墙上偶尔敲响的示警钟声让他们心惊胆战,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更是让他们惶恐不安。
更让他们感到担忧的是,自从尼科米底亚战败后,苏丹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日常的城墙巡视和军事演练不复存在,就连之前的几个重要节日也并未露面,军政大事主要由以大维齐尔钱达尔勒·易卜拉辛为主的高官贵族负责管理。
关于苏丹陛下的情况,布尔萨的百姓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积劳成疾,病得厉害,有人说他因为长子的惨败而心如死灰,还有些胆大包天之人暗中造谣,说安拉早就不再庇护奥斯曼家族,派遣告死天使伊萨克突然出现在穆罕默德二世的寝宫中,夺走了他的性命。
在大土耳其战争之初,奥斯曼帝国为了压制国内纷争,统合更多力量,采用了“转移矛盾”的策略,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把东罗马皇帝宣传为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致力于夺取穆斯林的土地,掠夺穆斯林的财富,杀戮穆斯林的妻女,会将他们全部埋进坟地。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奥斯曼帝国的舆论宣传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许许多多的穆斯林出于恐惧和害怕而团结在奥斯曼家族的旗帜下,宁愿忍饥挨饿,也要和东罗马魔鬼奋战到底。
在这二十年来,为了本民族的复兴,以撒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其他民族的鲜血,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個国家的穆斯林们,他们在东罗马帝国的进攻中损失最为惨重,民间本来就有一大批关于东帝国皇帝杀人如麻的传闻,奥斯曼人的宣传和渲染起到了十分良好的效果。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奥斯曼上层的盘剥和压榨越来越严重,对白羊王朝的“不抵抗策略”又让一大批安纳托利亚突厥人沦为难民,最底层的百姓开始发现,还没等希腊皇帝打到他们这里,他们已经快要一无所有了。
最令奥斯曼高层感到愤懑的是,接二连三的失败让他们的前期宣传反倒走上了一条不可控的道路,诸如“希腊皇帝和魔鬼做了交易”,“希腊魔鬼的大军不可战胜”之类的传言甚嚣尘上,最底层的穆斯林百姓不再同仇敌忾,反而沉浸在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中,对继续抵抗失去信心。
既然他都是魔鬼了,我们还打什么?打的赢吗?
这个时候,民族主义尚未雄起,宗教情绪和迷信思想仍然把持着绝大部分底层民众的心灵,战场上的失败实在太多,军力差距又实在太大,在这种时候,一点点不吉利的征兆或是一点点流言蜚语立马就能迅速传播,像是一粒落在稻草堆上的火星,燃起一波又一波失败主义情绪的浪潮。
这种现象在此时的地中海世界非常普遍,十八年前的君士坦丁堡之战中,东罗马帝国就深受其害,奥斯曼人碾压性的军力优势让城内百姓堕入绝望的深渊,一些十分普通的自然现象都会被牵强附会为上帝的抛弃,城郊的大量百姓认为上帝不再保佑他们,直接改信安拉。
而且,这种情绪带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不止包括最底层的愚昧百姓,在君士坦丁堡围城战时,就连历来坚强的君士坦丁十一世也不免生出悲观情怀,他所做的一切,更加倾向于绝望牺牲,与国同亡。
当然,此时的奥斯曼帝国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他们依然保有大片疆域,依然怀有一线生机。
其实,想要破除底层百姓心中的迷信思想和悲观情怀十分容易,方法简单而明了——
在战场上取得一次胜利,彻底破灭东罗马帝国不可战胜的神话,恢宏志士之气,振奋全军之心。
此时的奥斯曼帝国已经没有击败东罗马帝国的军力和信心,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同为穆斯林兄弟的白羊王乌宗哈桑,一直盼着他早日出兵,希望他带着成千上万的铁骑将希腊魔鬼赶下大海,而不是继续劫掠安纳托利亚的突厥子民。
劫掠是游牧部落的本性,分配战利品也是游牧联盟的底层规则,与东罗马帝国不一样,乌宗哈桑的大部分士兵都是不用钱的,作为回报,劫掠合理合法,他不可能为了奥斯曼人可能的感激而约束自己的部族。
相比于他们,东罗马帝国在占领区的统治就显得相对文明,至少不会赶尽杀绝,为他们预留了不少选择。
占领区的原穆斯林在改信正教后,皇帝会立刻为他们授予公民身份,并将原先属于贵族和乌理玛的生产资料分给他们,包括农田,林地,鱼塘,河流,牲畜,种子和工具,无论是政府部门,军队系统还是宗教机构,全都会向他们敞开大门。
如果不愿改信,他们也不会遭到屠杀,三角贸易需要大量奴隶,他们就是最好的奴隶来源。
当他们远离故土,远离穆斯林世界,宗教情绪会一代比一代淡薄,最终也全部转化为上帝的羔羊。
奴隶的孩子信什么教,说什么语言,可不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
以撒知道,占领区的穆斯林百姓已经被吓破了胆,就算将他们留在当地,短时间内也不会生出什么祸端。
但是,依靠所谓“悲观主义”和“绝望情绪”维系的稳定终究是不长久的,时间一长,一样会有起义和叛乱。
当剥削和压榨再一次让他们忍无可忍,当曾经的恐惧渐渐消退,就算对方可能是魔鬼,一无所有的穆斯林百姓也照样会举起农叉。
只有将不稳定因素全部清除,先从宗教着手,再通过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努力完成文化同化,才能够避免步奥斯曼帝国的后尘。
安纳托利亚是东罗马帝国的核心区,并非边疆区,不需要“二等子民”,要么当公民,要么当奴隶,两者似乎遥不可及,又似乎近在咫尺,仅仅隔着一座教堂。
圣纪节的前夜是沉寂而黑暗的,整个安纳托利亚的穆斯林聚居区都在为明天的庆典准备着,哪怕国难当头,这种极其重要的宗教节日还是不能不过的,各大城市都为此做足了准备,试图借此机会激发宗教情绪,压制民众不满,号召他们团结起来,对抗东罗马帝国的大军。
城市是伊斯兰世界中很重要的宗教场所,乡村民众聚集起来,试图得到安拉的庇护,不少从安纳托利亚高原上逃难而来的突厥百姓也聚在城下,只求一口吃的和一处暂时的栖身之所。
在圣纪节中,施行慈善和救济穷人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不过,对于一些野心家来说,今夜注定无眠。
还是同样的夜,还是同样的海,还是同样的船,奥图姆再一次收到了密信,带着几位亲信绕开奥斯曼的巡骑,拖出藏在岩洞中的小船,划到海上。
奥图姆是安纳托利亚西南部的一位义军首领,虽说是义军,但其实就是一伙土匪强盗,团伙成员要么是逃兵,要么是勇壮难民,都是一些对自身处境极度不满的“失意者”。
和其他农民叛军不同,出身落魄贵族的奥图姆曾担任过奥斯曼的小队长,也读过书,具有一些管理才能和军事素养,依靠跟他一起躲进深山的逃兵拉起了一支战力较强的部队,又和东罗马帝国的情报人员搭上了线,获得了不少物资和金钱,逐渐发展壮大。
几个月前,奥图姆以同样的方式来到海面,上了东罗马帝国的船,得到了一笔资金和一个任务,对方要求他杀死纳济里粮仓的督粮官,最好还能将纳济里城付之一炬。
回到老巢后,奥图姆开始利用东罗马帝国的援助积攒实力,通过贿赂其他粮库总管得到一批即将被处理掉的“霉粮”,又通过这些粮食吸引东部难民,再将他们纳入以逃兵为骨干的军队系统中,实力迅速增强。
奥图姆等了一个多月,一直没有找到太好的机会,纳济里城的督粮官是他的异母兄弟鲁斯图,也是他的最大仇人,性格严苛,能力还不错,通过家族势力和自己的努力得到了督粮官这个肥差,吃尽了战争红利,家族的领地和财富快速增加。
起初,奥图姆利用旧关系搜罗到一些关于鲁斯图的贪污证据,将其提交给纳济里城的城主和清真寺的乌理玛,试图挑拨离间,从中渔利。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城主竟然也参与了贪污腐败,是鲁斯图最大的靠山,乌理玛也不知为何不闻不问。
奥图姆十分愤怒,一边咒骂着政府部门的腐败,一边继续筹谋,最终想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于是,就在朝觐期结束,伊斯兰世界欢度宰牲节的那一天,奥图姆打出白羊王朝的旗帜,纠集部众杀向纳济里城,立马引起了恐慌,赶在城门关闭前成功闯进了城市,开始四处放火。
正在和妓女鬼混的城主以为遭到了外敌入侵,慌不择路,穿着睡衣逃往城外,不管不顾,一路跑到了艾登城。
失去长官的城市没能进行有效抵抗,士卒逃散,官员流离,奥图姆迅速占领了粮仓,能拿走的全部拿走,其余的一并烧掉。
值得一提的是,奥图姆的弟弟在逃跑途中被抓到,痛哭流涕地请求哥哥的原谅,只换来了冷漠的眼神和狠辣的一刀。
当奥斯曼的支援部队赶来时,纳济里城的大火已经熄灭,百姓们从喜庆的天堂跌落痛苦的深渊,始作俑者早就抢光烧光,消失在茫茫群山中。
这一事件在奥斯曼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大维齐尔破口大骂,各大宗教组织当场将奥图姆和他的手下斥为“叛教者”,将会追杀到底。
然而,奥斯曼的追杀终究还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的兵力本就空虚,根本没办法对山区进行大清剿。
奥图姆知道自己在宗教庆典上出兵洗劫的行为十恶不赦,会遭到不少人的联手追杀,沉寂了好一些日子,连东罗马帝国的会面请求也没有答应,直到最近才重出江湖。
小船漂泊在海面上,铁盆中的烽火燃得正旺,奥图姆静静靠在船沿,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斗。
这是他从异母兄弟的宅邸里抢来的,象牙雕刻,据说出自君士坦丁堡名家之手,他非常喜欢。
“首领,希腊人的船还没来吗?”
在他身边,一位亲信抱怨道。
“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没什么利用价值,不想履行约定了?”
“等他们来了,你要是再敢说一句希腊人,我可不会保你。”
奥图姆吐出一口烟雾,慢慢说道。
“东帝国还没打到西南部,依然需要我们。”
“那要是有一天,他们打到了这里,我们这些义军又该怎么办呢?”
另一名亲信突然问道。
奥图姆看了看他。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们必然不会允许我们继续存在,至少不能继续洗劫村镇。”
亲信说道。
“所以,我们要么反抗,被他们剿灭,要么……”
“要么就投降,这就是你的意思。”
奥图姆直截了当地说。
“你都反反复复来试探我好几次了,怎么,东帝国找过你?”
“这……”
亲信有些为难。
“行了,我也不难为你,我们的未来究竟去往何方,也许就看今晚了。”
奥图姆向海洋深处望了望,一艘舰船正冲破迷雾,向这边驶来。
“他们到了,老样子,我自己上去,如果需要搬东西,我会叫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