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给阿公了,你吃什么?”
“阿公吃完我再吃。”
哑巴终于开了口,只是这回答依旧让人摸不着头脑。
倪向东点点头,冲着自己身后的两人摊开手掌,“身上有钱没,借来用用。”
“东哥,我也没钱——”
混混忙捂住口袋,却被他一脚蹬出好远。
“鸡杂,别给脸不要,”他又转起了刀,脸上仍挂着笑,“我说钱,借我用用。”
那喽啰磨磨唧唧,不情不愿地掏着几张,正要点数,被倪向东一把抢走,接着斜眼乜向另一个混混。
“你也要我亲自动手吗?”
那人着了慌,摸出一大把纸钞,连着津津的汗,一并奉在他手上。
倪向东低头数着,咂咂嘴,又翻掏着自己口袋,抽出几张大的,拢到一起,皱皱巴巴凑了一小摞,塞进哑巴曹手里。
“给你阿公找几个人做斋,早点葬了吧。”
哑巴曹愣在那,虚握着钱,也不道谢,也不拒绝,就那么杵着,许久,慢慢红了眼圈。
倪向东最烦人哭唧唧,当即扭头领着手下离开,等走远了再回头,发现哑巴曹还待在原地,一双黑眼睛,愣愣地望向他。
这目光让他怜悯,也让他害怕。
后来的几天,他没有再看到他去偷饼,也没有再见过他。
直到七天后,在那个灰青色的傍晚,天上落着毛毛雨。他正跟麦仔吹牛聊天,一偏头,看见哑巴曹立在对面巷口,隔着一条街,遥遥望着他。
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表情,只是望着。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会见到他。
他总是远远跟在后面,静默无声,就像是他的影。
这哑巴曹虽说也有十来岁了,但长期吃不饱饭,生得又瘦又小,力气也比同龄人弱得多,没人愿意带他玩,再者,倪向东当时的小团体也已有四五个人,大家年纪相当,又都是一条道上混的,因而没人拿这小屁孩当回事。
只是他总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停,他也停,他们走,他也走。
于是,这群无聊的少年们发明了一种新游戏,甩掉哑巴曹。
每当他又出现,他们便飞速跨上偷来的摩托,嚎叫着,大笑着,油门哄响,一路狂奔,看他跟在后面追,气喘吁吁,直到力气耗尽,直到脚步虚浮,独个儿落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
每一场追逐都以他的惨败收尾,他总是只身站在那,看着他们成群结队,一点点远去。
然而,他从来没有半句讨好,从来没开口求饶,没喊过一次“等等我”。
“他好像条狗哦。”
那日,他们照旧甩开他,一个混混看他扑倒在地上,放肆大笑。
“蠢狗才这么追车,怎么跑得过呢,真是的,狗一样。”
倪向东笑笑,打反光镜里看着他,趴在地上的影子,愈来愈小,那双瞪着他的眼睛,也渐渐消失不见。
他脸上的笑僵住了,忽地记起了什么。
是的,想起来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他回忆起那双眼睛,究竟在哪里见过。
他孤独的童年里第一个朋友,一条姜黄色的小土狗。
胆小怕人,只是跟他亲近,在他贫瘠寡淡的年幼时光,他俩是最好的玩伴,一同田间奔跑,溪中摸鱼,椰树林里捉迷藏。
只是后来,他长大了,他结交了新的朋友,同类的朋友,为了彰显自己的胆气与残忍,在旁人的怂恿下,他亲手宰了那条狗,与众人分食。
他还记得那天,他唤它的名字,它自草垛后面飞奔而来。
它头上沾着稻草,摇动着尾巴,它笑着奔过来,不知他身后藏着把刀。
若它知道,还会奔向他吗?
那么他呢,你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
都说锅仔凉凉大家搬,锅仔烫烫众人散,因利而聚的,也终会因利而散。
过了没多久,镇上来了更厉害的角色,倪向东被轰下了台,那些曾唯他马首是瞻的人,如今又去哄了别人,一夜之间,他沦落为孤家寡人。
因此,当他在台球厅偷了东西被抓包,昔日的弟兄只是拄着球杆,笑着观望。
那成年男子将他提溜出台球厅,扔在大街上,按在地上揍,他蜷缩着护住头,全无还手之力。
忽地,一个黑影冲了上来,用头撞向那男子的肚子,男人趔趄了几步,却很快站定身体,一伸手,将他大力推开。
哑巴曹又一次冲上去,咬那人的手。
男人怒吼一声,掐住他脖子,一拳捣过去,直击鼻梁。
哑巴曹捂住鼻子,蹲在地上,血不住地涌,男人飞起一脚,正踹在脸上,他身子一歪,扑在地上,一个白色的小东西跟着飞了出去,他的牙。
男人刚要抬腿,倪向东掏出刀,扎中后背,趁他吃痛惨叫,倪抓起曹的腕子,拽着就跑。
二人一直跑,没命地跑,跑过市场,穿过小巷,翻过几个围栏,在一处野海附近,停了下来。
倪向东停了脚,也松开了手,捂着腰喘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