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灯闪烁,稀释了雾色,一张张面孔浮了上来。或熟悉,或陌生,跃动于明灭之间,斑驳光怪。
红蓝两色的灯,照亮了工地上空的夜,却照不亮地上那滩血。
墨色血渍,如同一块丑陋刺目的胎记,渗入同样墨色的大地。
童浩窝在后座,额头抵住前排副驾驶的靠背,不肯斜眼去瞧窗外的热闹,直愣愣地望向脚底,目不转睛,偶尔才眨一下眼。
车窗外嘈杂一片,他听着鼎沸人声,些许的恍惚,像是独自在影院守着屏幕上的戏,悲喜是别人的,他只剩下旁观。
救护车的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去了远。
童浩将自己关在狭小的后排空间,隔绝在所有信息之外,闭着眼,数着呼吸,强迫着不去联想什么。
车门开了,带进一股子凛冽冷风。
睁眼,是老马。
老马坐在了驾驶座上,那是孟朝惯常的位置。
挪了挪屁股,马驰华从靠背的夹缝里抠出半管开了封的薄荷糖,又笨拙地弯下腰,捡拾起落在座位下面的几颗,握在手里,来回摩挲着。
童浩手肘杵在膝盖上,伏低身子,不敢去看他的眼。
他听见老马吸了吸鼻子,希望只是天气寒冷的缘故。
那个迫切想要追问的结果,如今就哽在嗓子眼儿。可他不敢去问,他害怕听到答案,因而闭住嘴,只等着老马开口。
他希望老马能越过靠背回头看他,希望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在笑,希望他会用惯常的语气安慰他,告诉他别担心,孟朝已经脱离了危险,告诉他甭害怕,人没什么大碍,告诉他……
哪怕是告诉他孟朝正在医院抢救。
然而,老马什么都没说。
老马的沉默已经回答了一切。
“曹天保救下来了吗?”
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在颤,童浩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留下深红色印记。
他迫切需要一点安慰,需要一点好消息。
老马没有回答,而是降下车窗,从孟朝车里捡起根烟。
这是童浩第一次见副队长抽烟。
他想起以前每次孟朝点烟的时候,老马总是调侃他,说他是嫌自己命长,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烟燃了半截,老马终于开了口。
“那不是曹天保。”
童浩挺起身子,“那是谁?”
“谁也不是。”
老马掸掸烟灰,强撑着平和。
“袋子里塞了些乱七八糟的,全是些破烂,满满登登。就上面披了件曹天保的外套,沾着血,那血也不知道是谁的,等化验吧。”
他“啃”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故意把衣服袖子抻在外面,就是想让人瞧见,想让人误以为里面是曹天保。那个袋子,就是个骗人的饵。”
可是孟朝不知道,他到死都不知道。
孟浩就连落地的时候也没有松手。
他将袋子牢牢护在胸口,两条胳膊箍得死死的,用自己的肉身作为最后的缓冲,他以为那里面是曹天保,他在半空中就准备好了,准备自己去死,准备用自己的命去给曹天保换一个生还的机会。
毫无意义。
他死的毫无意义。
“你受伤没?”
老马灭了烟,强行岔开话题。
“我没事,我根本就没上去,我整晚都站在楼底下。马队,你知道吗?本来上去的人应该是我,本来死的人应该是我——”
“小童,你听我说——”
“是他知道我眼皮跳,他怕我心里有压力,他怕我出事,所以他自己上去了——”
“童浩——”
“我这张破嘴,我他妈这张破嘴,我跟他念叨了一路,整整一路,说我眼皮跳,说不吉利,所以他才上去的,是我让他上去的,是我坑死了他,马队,是我杀了他——”
“童浩!”
老马探过半拉身子,攥住他胳膊。
“跟你没关系,无论今天跟谁组队,上楼的人一定会是他。小孟就是这样,平时吊儿郎当,关键时刻不要命地冲。以前我就老批评他,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七八年了,这小子就是浑,就是不听人劝。我絮絮叨,絮絮叨,告诉他多少次了,现在是队长了,遇事得稳住,别急着冲,就是不听,光笑,一说就他妈咧开嘴跟我笑,就耍贫在行。他今天要是再等等,等支援来了——”
老马忽地哽住,昂起脸来。
“要是再等等,起码等我来了——”
他摆摆手,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全了,右手遮住眼睛,泪却从指缝间涌出来。
童浩旁观着他的崩溃,某种情绪涌动在喉头,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老马的哀痛。
“喂?”
老马掌根抹了把泪,声音里掺着浓重鼻音。
“没事,我这边没事,小陈你说吧。”
他抽了张纸巾,边擤鼻涕,边回应着电话那头的人。
“行,知道了,你们先盯住了,我马上就回去。”
老马挂了电话,顿了两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