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向东知道,此刻不能出声。
他歪在血泊里,熬着痛,任由他人宰割,只当自己是块不通人情的死肉。
曹小军毕竟是旧日兄弟,手上多少留了情,且教他使刀时,因怕他愣头青出去背上人命,故意留了一手,避开要害,只传授些不伤性命的地方。
没成想当时的一念慈悲,如今竟救了自己一命。
只是万没想到,吴细妹这个娘儿们居然狠辣至此,刀刀果断,毫不迟疑。但她终究是个女子,力气小些,刀刃插得并不十分的深。
倪向东闭着眼,盘算着活命的概率。
眼下二打一,他又负了伤,硬拼没有胜算。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得,那便是装死,等他们落荒而逃后,再爬出去呼救也来得及。
然而不成想,两人却摇摇晃晃,趁夜色将他抬出了门。
他偷眼观瞧,路越行越窄,树越走越密,借着古铜色的月,他辨出这是上山的路。
许是要抛尸。
倪向东当下惊慌,一路都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无奈血失得太多,身子比想象得还要虚弱,只得眼睁睁被人抬到荒山深处,咚的一声丢在泥地上,手脚摊开,像件没人要的破衣裳。
腰眼底下硌着块石头,尖锐的疼,他不敢声张,紧闭着眼。
不远处响起铁锹掀土的沙沙声。一铲一铲,混着男女的喘息,此起彼伏。
紧接着,鼻腔里灌满草汁的清新,掺杂着泥土的腥气。
倪向东猜出个大概,曹小军和吴细妹在挖坑,二人合力,一心想要埋了他。
强行翻了身,他拖着沉重的躯体,迟滞地朝灌木丛爬去,可挪了没几寸,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死了。
眨了眨眼,头顶是交错的树影,耳畔是蛙鸣一片。
他还活着,尚且活着。
倪向东缓慢抬手,冰凉指尖拂过面颊,扫去唇边的碎土。鼻孔里也进了沙,他擤了几下,总算得以顺畅呼吸,大脑也重新活络起来。
那两人不是要埋尸吗?怎么中途跑了?此刻安全吗?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浑身上下只有两颗眼珠子尚能活动。扫了一圈,发现一道黑影正蹲在不远处,背对着他。耸着肩膀,又是呜呜哭,又是嗤嗤笑,嘴里碎碎叨叨,嘀咕个不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热烘烘的臭气。
定睛一瞧,只见那影子虽身着衣物,但早已碎成片条,细长的手脚蜷缩着,膝盖似是顶在胸口,长发蓬乱,遮住了脸。一时间,倪向东也分不清眼前蹲着的究竟是个活人,还是个勾魂的恶鬼。
他试图撑起身子,然而手脚无力,稍微一动,胸腔便风箱一般,嗬嗬嗬地向外倒着气。
倪向东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扯了扯那影子的衣角。
影子吓了一跳,连声尖叫着后退,躲到一棵树后面。过了半晌,才鬼祟着探出一颗脑袋来。
“你没死?”
声音沙哑含混,可倪向东知道了,那是个活物,是个人。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声息。
“救我……求你……”
那人又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夜色的暗影里去。
“别走,求你……别走……”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下山去……只要救我……我报答你……下山,带我下山……”
听到“下山”二字,影子忽地定住了脚,再不往后退。
“下山,对,得下山去。”
影子喃喃念叨着,逼近了几步,细长的脖颈上,是黑黝黝乱糟糟的一张脸,仍看不分明。只有眸子亮闪闪的,牢牢盯住了他。
倪向东蓦地害怕起来,他认得那人眼中的光,多么熟悉,那是他惯常的表情,那是杀意。
“你想下山,我也想下山,”黑影俯视着他,瘦长的躯干似站不稳一般,左右摇晃,“可咱俩,只有一人能下山。”
“求你,放了我……”
倪向东拼上最后的劲道,两腿蹬地,挣扎着朝后撤。
“放过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都给你……”
话一脱口,他便觉得耳熟。
隐隐想起来了,不久之前,荒郊的小道上,那个姓包的男子也是如此说过。
男人右手死死按住肚皮的豁口,堵住向外翻涌的肠子,跪在自己的血泥里,不住地向他磕头。
“放过我,求求你——”
男人磕头,咚咚的磕头,一下一下,碎石子嵌入额上的皮肉。
“你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全给你!”
他拉开黑色皮包,捧上带血的钞票,鼻涕和泪淌了一脸,悲切的求饶。
“只要你饶了我,只要你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