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曾饶了他?
没有。
他只是垂下眼,转着刀,居高临下地立在那里,目睹男人的歇斯底里,淡漠微笑,像一尊泥塑木雕的邪神,享用着众生的疾苦。
他并没有饶过他。
如今,也轮到他求饶了。
黑影自然是不听的。几步追上来,薅住倪向东的衣领,一把掼在地上,毫不费力地就控制住了他。一翻身,岔开两腿,强压到他身上。
“我若不管你,你躺在这深山里,血流光了,也是个死。”
影子嘴唇打颤,话语也跟着抖,而藏在身后的右手,紧攥着块尖锐的石头。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不如我给你个痛快。”
倪向东知道,这场孤注一掷,到底是输了。
灵魂离了窍,走马灯似的观望见自己这大半辈子。
从小乡人便夸他机敏聪慧,长大后这份才情却用在了歪路子上,大把光阴通通浪在了赌坊里。他曾是场上的好手,骰宝、牌九、番摊、梭哈,种种把戏,无一不通。
惯于见风使舵,擅长揣度人心,也因着这份伶俐,处处铤而走险,将人生活成了一场豪赌。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不是没陷入过危险境地,只是每次都凭着小聪明侥幸过了关。
然而久赌必输,赌徒的下场唯有一种,那便是千金散尽。
倪向东张开眼,见黑影两手捏着块石头,高高扬起,即将砸下。
也就是那一刻,他忽地看清了影子的脸。
虽然脏污,但掩不住左颊的胎记,青色胎记。
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这荒山里的野人又会是谁呢?
不是兄弟,不是仇家,可哪个过客会给他留下如此之深的印象?
黑影大喝一声,石头朝面门掼下来,掀起一股子风。
他霍地想起来了。
是他,是那晚大排档上,坐自己邻桌的男子。
倪向东记得自己一边喝酒,一边观赏他被众人推搡到地上,一屁股蹲进泥水里。没错,眼前手举石头的,正是当晚那个哆哆嗦嗦擎着酒瓶,却迟迟不敢砸下去的怂货。
这人不敢伤人,气急了也只会放几句狠话,而正是他临走前扔下的那几句话,帮自己转移了警方的视线。
这个替他担了罪名的倒霉蛋,叫什么来着?
倪向东在脑海中搜索着,前一阵子,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个杀死包德盛的凶手——
“你是徐——”
然而,石头落下,正中头颅。
曾经懦弱怕事的徐庆利,在今夜长成了软心肠的屠夫,流着泪,手上却铆足了力气。
一下,一下,一下。
钝击的闷响,没在山野的蛙鸣之间,倪向东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语,与脑壳一并,变得碎裂残缺。
徐庆利趔趄着起身,将石头掷进水塘,咕咚一声,**起层层涟漪。
水面很快恢复平静,至此的一切,无人知晓,唯有明月为证,静默着铺满连绵群山。
天将亮时,曹小军与吴细妹正跌跌撞撞地向山下逃。
背后的山谷深处,袅袅盘起一缕烟。
吴细妹忽地住了脚,回头遥望着远方的火光。
“怎么?”
前面的曹小军也停住了,旋过身,迟疑地问道。
“着火了。”吴细妹一双大眼睛痴痴地盯住,黑里跃动着碎金,“山那边,像是烧起来了。”
曹小军也跟着望了一会,见火势愈来愈大,便扯扯她衣袖。
“走吧,莫要回头。”
“走吧,”徐庆利对自己说,“事已至此,莫再回头。”
他最后望了眼燃烧的屋舍,望了眼睡梦中的家乡,转身离去。
冲天的烈焰,照亮了逃亡之路。
吴细妹,曹小军,徐庆利。
三位赌徒皆以为抵达了故事的结局,然而因果的轮盘,才刚刚开始旋转。
悲喜交替,无有尽头,善恶有报,至死方休。
因着同一桩谋杀,三人被命运驱赶着奔逃,而他们却并不知前路坎坷,只是暗自发誓,往后余生,定要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