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之前没有想到,为何他们被困于固化思维之中。
一个将军,为何第一件事不是回到军营,而是要坚持去传递消息。
一个将军,为何手持自己最熟悉的武器,在阿婆的描述中却从未对加害他的村民使出。
一个将军,为何只伤了一条腿,便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连讲话也带着求饶讨好之意。
只有一个可能,他从始至终,都不是那个真正的将军。
沈栖游高声问道:“宋思博,你是否记得,你当初究竟为何来到宁阳村?”
许是被叫到名字,即使并未用探灵之法,宋思博仍停滞了一下动作,显然有些茫然。
沈栖游又问:“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是宋思博?”
“你还记不记得,你穿上的衣物原本之人名字——范河梁,他是你什么人,是你的上级,还是你的朋友!”
沈栖游抬起剑,趁他恍惚间念出剑诀,点地而上,目标却并非他心脉,而是用净化之法解其执念本生——唯有在厉鬼被唤醒人性的瞬间,此术法才有一丝可乘之机,且若持剑之人意志不够坚定,反会被恶意侵蚀。
可沈栖游正面无法击败他,只有再深一步知其弱点,逼其松懈,才有赢下可能。
这是唯一的解法。
江葶苈无法阻止他,沈栖游亦是在那一剑中沉气定神,剑锋与厉鬼魂灵交汇刹那,全身灵气灌注而出,孤注一掷。
大道唯我,亦不会被侵扰心神。
入——!
沈栖游眼前由黑暗变为纷杂,属于魂灵前生之事如河流倾泄卷入脑海,又如一幅庞大画卷徐徐展开,他也得以在其间,窥见从前始末——
陆历八百二十一年,宋思博入军第三年,被朝廷指派与外莽出战的范河梁提携做了身边传令兵。
他二人自小一个村子长大,皆有从军报效之梦。范河梁天生神力,早早入了军营,短短数年立下无数军功,更是曾以一敌百,万军之中取将领首级,一时风头无两。皇帝更是破例封他为骠骑将军,命他出战外莽,护山河平安。
宋思博却不一样,他入了军,也只是最低等的兵。那日范河梁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一同到北方对战外莽,宋思博想也未想,同意了他的提议。
他觉着范河梁这般厉害,自己跟着他,也一定能混出名头,当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范河梁信任自己这位儿时一同长大的好友,便令他做身侧传令兵。知晓他有将军志愿,平日行军布阵也以身担保许他一并在侧。
宋思博与他在长裕关待了两年,除负责紧要时刻回朝通报,日日随他游走打仗,倒真学了不少,范河梁承诺他,待此仗结束,定会向上面为他讨要军功赏赐。
两年了,双方皆熟悉对方行军计策,陷入僵局之时,恰逢极寒时节,范河梁知晓军中状况,而外莽却习惯严寒,对己不利,两相权宜,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亲身带一队信任之人查探敌军粮草储备与兵马人数。
这本是先锋的活计,可近日军内出了细作,他不放心军中之人,便只与几个心腹说了打算,其中自然包括宋思博。
他一个传令兵,照理说来并不应当行密探这般危险之事,可范河梁耐不住他再三请求,又想此番只是查探,并无危险,便同意了带上他一道。
他们绕至敌营后方,也是在那看到了敌方储备,原来外莽也因气候原因死了不少兵马,粮草亦是匮乏。范河梁心中盘算,若请求增援,半月后奇袭,定能趁此机会一举拿下这场僵持两年之战。
本一切行进顺利,可就在退出之时,竟中了地方埋伏,他们被困深山之中,范河梁知道,此次是当真死路一条了。
一路前来之人多受了伤,宋思博腿上亦中一箭,范河梁嘱咐他切记藏好行径,对方目标只他一人,他死去,便不会继续搜山,宋思博定要想方设法回到朝中求援,此战可胜。
宋思博面对好友的最后请求,知道如今情意敌不过形势,含泪应下。他躲在隐蔽之处,看着范河梁带着其余几人冲向敌军,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抵抗,而身侧几人明知无法生还,更是用生命厮杀,无一人有过退缩。
那一刻,他也想像他们一般不顾一切冲去,可他带着最后的希望,他不敢,也不能去拼这一场。
范河梁的头颅被敌军将士砍下,得意洋洋带回军营炫耀,也是在那时,他从敌军口中得知了真正的奸细——竟是军中事事亲力亲为的副将。
他无法再回到军营,苦苦支撑到敌军离去,才从枯木乱石后爬出。他看到了好友尸体,看到了平日一起喝酒打诨的兄弟,他们都离开了,突然而然地,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他没有忘记自己使命,只是在看到好友那身将军铠甲与伴随多年的单牙月戬后,鬼使神差地,他换上了好友的衣物,拿起了那把长戟。
他想,原来当将军,是这样的感觉。
宋思博身着将军铠甲,带着长戟,带着所有人的期盼,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好友尸身,一瘸一拐走下了山。
他本欲连夜赶回,却在途中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说他是宁阳村中人,道村里有许多粮食和医药,今夜风雪太大,不如随他到村中暂避,第二日再行离去。
更深露重,寒风猎猎间能到村庄借宿医治,定能及时将求援信息告知朝堂。纵使好友已逝,亦能完成他们所有人的愿景,赢下这场持续两载春秋之战,换綦朝国土太平,百姓无忧。
可也正是那个入村决定,造就了他的结局。
没有死在敌军刀下,却死在了拼死保护的百姓手中。
他浑噩间拼命想找那个引他入村之人,却怎么也见不到。
浑浑噩噩间,宋思博觉察到除了痛楚之外,身体被分成无数份的绝望,他记着没有传回的信息,记着死去的好友兄弟,记着……自己也许会因场军功,而真正有当上将军的可能。
明明就差一点,明明连最凶恶之处都逃离了,为什么偏偏世事无常,自己会落得这样凄惨结局。
他从始至终都睁着眼睛,望向天边那盏皎白弯月,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失去知觉的身体上,直到最后一刻,血色浸满了他的眼瞳。
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呢?
宋思博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