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那半阖着眼睛正休息的姑娘,也领略到了这车里微妙的气氛,她迅速地猜想了一下这一男一女之间的关系——大概是男人正在追女人的辛苦单恋期,原来中国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竟是这样的爱说反话。
索性医院离得近,这样略带尴尬的气氛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他们就该下车了。中国有句老话叫“朝中有人好办事”,这话到了开在中国地盘上的法国医院也同样适用。凭借周怀年的关系,那位被他们送来的女子,已经被这里最好的专家医生收治,她住进了病房,正在等待一系列的检查。
医院的走廊外面,穆朝朝一颗心刚放下来,这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晚了。今日为了与马太太一起去跑狗场,她提早从药铺里出来了,一会儿回去怕是又有一堆的账在等着她算。加之这几天吴妈回老家,两个小娃娃不愿与临时请的老妈子睡在一块儿,因此她更没法在外头待到太晚。
周怀年看她脸上有些急色,便猜出了几分原由,“怎么了?是要着急回去?”
穆朝朝点点头,又问他:“几时了?到八点钟了吗?”
周怀年掏出怀表一看,说道:“还差半个小时。”
得知几点以后,穆朝朝更是有些焦急起来。然而,她虽急着回去,但又觉得是自己要救的人,现在把周怀年一个人撂在这儿当“冤大头”,显然不太地道。想起那女子的家人还没来,她便又问了一遍:“你的人,真能找到她的家人吗?”
周怀年拍拍她的肩,为她宽心,“不是什么大事,找个人而已。许是她的家人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不能及时赶过来。”
“还有什么事能比自己的亲妹妹生病还重要的么?这东洋人果真心狠。”穆朝朝忍不住还想斥责,被周怀年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方才趁那女孩苏醒时,他们从她口中得知了她的基本情况。她叫山下美绘,是跟着相依为命的哥哥从日本来到中国生活的。哥哥山下渊一是名牙科医生,在上海开了一间自己的诊所,平日工作时忙时闲,没有定数。哥哥忙时,绘美便自己偷溜出来玩,十七八岁的女孩,又没有父母的管束,性子是要比同龄女孩都“野”一些的。像跑狗场这样的地方,对她便很有吸引力,只不过今日有些倒霉,已经许久都没犯过的病,今日竟然又平白地犯了。她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哥哥知道以后,接下来的日子她将要被禁足关在屋子里了。
得知这些以后,穆朝朝对这女孩的怜悯又深了一些,连先前因为国别而仅存的一点警惕似乎也不存在了,只觉得这是一对在异国努力求生存的可怜兄妹,与“入侵者”这样的字眼并无关联。刚刚那样的指责,也仅仅是在心急之下口无遮拦而说出的话而已,并不带着任何敌意。
她是善良且单纯的,这点没有人比周怀年更清楚。然而,他却不认为,从那个小岛国上出来的哪一个人,会是没有野心及目的的。他在尽量避免与那些人打交道,若不是穆朝朝今日想要救人,他是不会管这桩闲事的。但这后续的事,他是不能再让她掺和了。
他又翻开怀表看了一眼,对她说道:“我先送你回去吧,这里有阿笙守着就够了。”
穆朝朝往病房内又瞧了一眼,小声道:“不用等她家人来了再走么?”她总是记得“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样的话。
周怀年一面把玩着手里的怀表,一面若有所思地说道:“等也是可以等的。但我挺受不了他们动不动就对人鞠躬那套的。不管怎么说,你这样怎么也得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吧?一会儿等人来了,这躬要是鞠起来的话,怕是得没完没了。”
“啊……”被他这么一说,穆朝朝也想到了那样的场景,她当即皱着鼻子摇了摇头,“是有些让人受不了,那我还是先走吧。”
这姑娘还是像从前那般好哄,周怀年意足心满,收了怀表别回自己的衣襟,“走吧,我送你。我在这儿,也受不了。”
说完给站在不远处的阿笙使了个眼色,手便不动声色地虚揽着穆朝朝的背脊。怕她会有察觉,一路走,便一路找她感兴趣的话题与她闲聊。问到了江家药铺近日的生意,又夸了夸她如今给人施针又有了进步,提及那会儿她给他母亲施针,就已经是一副小大夫的模样。话说到从前时,也不见他流露出伤感,两人谈兴渐浓,是比前些日子在一起时都要融洽的样子。
医院人来人往,都不在他们眼里,两个人贴在一起走着,谈笑着,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刚生情愫的一对男女,眼神交换中带着缠绵的情意,肢体之间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大嫂!”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们后面传来,穆朝朝怔了一下,顿住脚步。
身后脚步声急躁,由远及近,周怀年虚拢在她背上的手缓缓收回,与她一起回转过身,打算去瞧瞧打破这美好氛围的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