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柔嘉这一生,原本只该被史书一笔带过——
“子谌即太子,女柔嘉即公主,先入斋宫。谌七起北行,柔嘉三起北行,均随至五国。”
靖康之变后,柔嘉的名字作为诸多被俘皇女的代表,象征着一群人的悲惨命运和一个时代的黑暗降临。
和其他俘虏一样,柔嘉原本也认同了这种命运。金地的贵族从不称呼她为“柔嘉”,这不仅是因为汉语发音的困难,更是因为他们打心眼里不在乎“柔嘉”是谁。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宋朝公主。
至于这个公主以前是叫柔嘉又或者别的什么,他们并不在乎。在他们看来,柔嘉只不过是一件战利品,是拿来消遣磋磨的东西。
金人贵族会喊她亚海轸,意思是女奴,宋人则继续称她为公主——尤其是在其他皇女一个接一个死去之后,“公主”也成了他们对柔嘉的特定称呼。
在北地,只有一个人会喊她“柔嘉”。
那就是她的阿爹、曾经的大宋皇帝:赵桓。
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是在靖康之变的前几年,赵桓还是大宋皇帝时,偶也会在来了兴致之时,将儿女招到身边,挨个摸着他们的脑袋教他们诵读诗书。
某一日,在所有孩子离开的时候,柔嘉偷偷回身,又扑进父皇的怀抱。
她仰着脸,问:“父皇,何谓柔嘉?”
赵桓,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慈父。他将柔嘉揽进怀中,指着窗外随风舞动的柳条,声音低沉而温柔:“柔,凡木可曲曰柔。荏染柔木,君子树之。”
赵桓微笑着,又以指为笔,在柔嘉摊开的小小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了“嘉”字:“嘉,吉庆美好也。”
柔嘉自持,喜愠莫见。
柔和美善,顺遂平安。
赵桓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双髫,对柔嘉温声许诺:“你是大宋的公主,是朕的宝贝女儿。朕愿你如此名,一辈子顺遂无忧。”
柔嘉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好名字。
但后来,到北地之后,她得知了真相。
在这里,赵桓喊“柔嘉”时,声音要么暴躁要么软弱——这取决于他的面前是否站着金人。如若没有金人,他喊她,无非是让她做些粗活,又或者只为发泄怒气;如若有金人——柔嘉最害怕听到父亲用那种充满畏惧的声音细细地呼唤自己的名字——这意味着又有金人贵族要她入帐伺候。
有些时候,她会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她想要扑上去拎住阿爹的领口,高声质问他为何赐予她这个名字——为什么是柔嘉?为什么偏偏是柔嘉?!
为什么,柔嘉会遇到这种不幸?
为什么,柔嘉要受到这种凌/辱?
父皇,你当初可是许诺,要让柔嘉一生顺遂无忧的啊?!
但现在的赵桓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或者说,他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后来的某一日,柔嘉在替赵桓收拾书房的时候,无意中从摊开的书册上看到了一首诗,那是前人黄庭坚的《明叔知县和示过家上冢二篇复次韵》。诗句的最后一句,写着她的名字,如同她一生悲惨的注脚:
“柔嘉无牛羊,保身以为供。”
温和善良的人们在祭祀时无法拿出牛羊来祭祀,那便会以自身为祭品,求得神佛垂怜。
她被赵桓当做了祭品献给金人。
这就是柔嘉原定的悲惨结局。
但谁也没料到,天上会突然出现人影。柔嘉更是没有料到,她那双坏得差不多的眼睛还有恢复光明的一天。
她深刻地记得那天,在一片白茫茫中,她不经意地抬头,蓦地看见天上月兮的面孔。她的脸蛋是如此清晰,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仿佛破开时空,直直望进柔嘉的心底。
月兮不可能在看她。
但柔嘉固执地觉得,月兮一定在看她。
后来的日子里,月兮带给她的震撼越来越多。无论是一个女子竟能如此淡然自若地评点王侯将相,还是她竟然能够通晓古今秘事,随口便可点破人心鬼魅……月兮的嬉笑怒骂,无不令柔嘉羡慕不已——她在哪里,她到底是谁,她为何能如此肆无忌惮地露齿而笑,又能无所畏惧地指点江山?
但羡慕归羡慕,日子还是得过。正如柔嘉的视力只有在看直播时才能变回清晰。直播一结束,她的眼睛又会恢复半盲,就如她的人生总会变得灰暗悲惨。
直到那日。那日,她在欣喜中又听到月兮的声音。
但这一次,她听见月兮说:
【今天是爱国诗专题,那我们就从南宋著名爱国将领岳飞的《满江红》开始讲起。】
2、勒死赵桓的时候,柔嘉的心情非常平静,内心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松了口气”的释然之感。她坐在赵桓的面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死亡的过程。
男人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鼻翼翕张,嘴角剧烈地抽动。
不多时,那潮红便逐渐褪去,转而变得青紫,如同告示着生机渐失。嘴唇包不住的涎水也在此刻终于不受控制地垂落,如蛛丝般濡湿男人的衣襟。
又过了那么几息,男人的脸色再次变化:青紫开始黯淡,一种灰败之色从脖颈向上蔓延。而此刻,男人已经无力挣扎,只是把一双浑浊的眼珠瞪得极大,如同两颗快要掉出来的玻璃珠,柔嘉得以从上面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
再几息。
男人被扔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最后,柔嘉低头打量地上的男尸:这明明是她的父亲,她却觉得极为陌生。看了半晌,她蹲下身,用手掌拂过男人的眼帘,替他保全了最后的体面。
就在此刻,门被敲响。
外面的男人压低声音,沉稳而恭敬:“公主,下臣来迟了。”
……
洪皓看了一眼地上赵桓的尸体,便镇定自若地迈步跨了过去。他在柔嘉的面前跪下,郑重叩了三个响头,一字一句地允诺:“臣会处理此事,必不会让公主受累。”
柔嘉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男人:
洪皓,南宋徽猷阁待制。
他并非于靖康之变中被虏北上,而是在十一年前上书谏阻赵构迁都时被他记恨,由此被派遣了出使金国的差事。
洪皓这一来,就是被金国扣押了十数年。
在金期间,洪皓威武不屈,金人敬佩,称之为“宋之苏武”。
柔嘉知道洪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会站出来,主动认下杀死赵桓的罪过。
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柔嘉不愿意——如此正直之士,柔嘉决不能令其折在金地。
她不怕死。说实话,与金人的各种刑罚相较,死亡甚至可以被视为一种解脱。活人想死,办法总是很多。柔嘉已经送走了不知道多少姊姊妹妹,她甚至还送走了她自己的母后。
皇后朱氏在牵羊礼后不堪受辱,投水自尽,走的时候甚至没有来得及给柔嘉留下只言片语。虽如此,柔嘉却一直坚信,母后若能在死前见自己一面,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带自己一起上路。
想要杀死女儿,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朱皇后知道,她怯懦的丈夫赵桓护不住女儿。更有甚者,他可能会选择牺牲女儿以换自己苟活。
但柔嘉不会寻死。
她最初是舍不下父皇,认清赵桓的嘴脸后,她又舍不下这群可怜的宋女——大宋公主一个接一个自尽,她是最后的一位。如若她死,再无名义上的宋朝皇女能护住这群被掳的宫妃宫女。
或许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洪皓在得知赵桓的死讯后,第一反应就是替柔嘉顶罪。
柔嘉是皇女,他是宋臣,为柔嘉而死,是他应尽的义务。更何况他钦佩柔嘉和这群宫妃的勇敢——谁都知道,赵桓活着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但谁都不敢背负弑君的罪名冲他下手。谁也没想到,最先动手的,竟然是这群柔弱如蒲草的女人。
但柔嘉摇摇头,回绝了洪皓:“不行。”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显然没有一丝回转余地。
洪皓同柔嘉沉默地对视,片刻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咬牙一点头:“那便只能如此了!”
洪皓果然还有办法。但这个办法,就连柔嘉都听得倒抽一口冷气。
如今赵桓已死,金国便彻底丧失了掣肘大宋的最佳人质。而如今,两军正在前线对战,据洪皓打听到的消息,岳家军不日即可大破金军、拿下开封。
岳飞会胜利,这点毋庸置疑,倘若岳飞能一鼓作气,跨过黄河,深入北地,那么就会让金国贵族人心惶惶。到了那时,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威胁宋国退军,而人质,就是其中的关键。
这时候,赵桓已死,韦氏虽能掣肘赵构,但对南宋的士大夫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皇室血脉,也就是眼前这位最后的赵桓血脉——柔嘉!
“臣会自称是岳飞的密探。金人虽会起疑,但如今之际,他们不得不孤注一掷,信以为真。若臣料得不错,他们会让臣带着公主你的信物去找岳将军,以此威胁他退兵。待岳将军得知此事,以他为人,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我等禀明圣上,想办法与金国交换人质,一定将公主和诸位娘娘迎回临安。”
“交换人质……”听到这里,柔嘉突然垂下眼帘,面露苦涩。
“公主?”
洪皓不解,他抬头去看众女神色,却见满屋的后妃宫女,无不面露哀戚,更有甚者,眼中早已泪光涟涟。
“这、这是怎么了?”
“大人,事到如今,还有何交换必要?”一个后妃突然开口,语气苦涩而无奈:“我等残花败柳之身,回了宋地又能如何?士大夫们一人一口唾沫,也够逼死我们了。”
柔嘉沉默点头,缓缓开口:“洪大人不必为我们费心。若岳将军俘虏了金人,让他拿去和金国换地吧,多收复几座城池也是极好的。又或者大人想办法去历城找寻辛弃疾——我算了算他的岁数,辛弃疾如今还是个奶娃娃,若无人照拂,我担心金人会对他下手。”
“公主?!”
洪皓太过于震惊,以至于他脑海里千回百转,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话。
作为一个男人,在今日之前,洪皓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原以为用家国大义,民族胸怀能解决的事情,却偏偏倒在了“贞节”这两个字上。
虽然洪皓真的不在意女人所谓的贞节,但他仍旧无法在此刻出言安慰。他一个大丈夫,从未感受过女人的困境,这只会让他的安慰在此刻听上去显得高高在上。更何况洪皓心里明白,他一人不在意,却代表不了整个士大夫群体都不在意。
流言蜚语是杀人利器。
她们进退不得,前后俱是死路。从被俘虏的那刻起,她们就注定别无选择——或作为俘虏悲惨去世,或成为烈妇从容就义。
但洪皓还是想试一试。
3、马车驶入临安城门的时候,车上所有的帘子都被掩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是北地来的。”
见到长长的队伍,守卫城门的士卒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认出了领头马车上悬挂的令牌,他们对视一眼,无声地让到一旁,目光却始终好奇地注视着这支不同寻常的队伍。
马车咕噜噜地向前,举着岳家军旗帜的士兵护卫在旁。这支队伍约莫有二十多辆车架,也可以称得上一句声势浩大。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所有车箱都是一片死寂,安静得仿佛里面根本没有坐人。
守门的士卒目送着马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面前驶过,终于忍不住评价:“我家娘们成天吵吵嚷嚷,没个闭嘴的时候,我从没想到天底下的女人还会有这么文静的,不愧是皇家的女子,教养就是非同一般。”
“这也太文静了。”一旁的士卒终于忍不住接话,“你不觉得,有些‘文静’得过分了吗?”
“上一批回国的那群士大夫,还没踏进临安城就老远开始又哭又笑。有一步一磕头,最后被人强行塞上马车拉走的,也有抱着城门柱子大呼先帝名讳最后被人打晕抬走的。最恐怖的还要数那群老头儿,我真想不明白,那么一大把年纪,他们是怎么做到哭声洪亮,绕梁不绝的?我耳朵后来可是痛了好几天!”
“你是说……?”
“好不容易才回来,有泪不轻弹的男儿都高兴得哭哭啼啼,这群弱女子居然一点声音都无?”
“不、不会是……”士卒突然瞪大眼睛,心里浮现了一个恐怖的猜测。
“什么?是兄弟就别和我卖关子!”
“我听说,被虏去北地的女人,不堪受辱,死了很多。”士卒压低了声音,顿了顿,有些不忍地皱眉,望向那几辆马车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充满同情:“这里面载的,你说是活人,还是死人?”
“你个蠢货!死人是拿棺材运的,里面肯定是活人!”
“活死人吧。”士卒想了想,选择了一个折中的说法。他叹了口气,遗憾道:“就算现在还活着,过不了几天,可能就得死了。”
“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会死了?她们本就是宋人,难不成还有水土不服一说?!”
“你个光棍蛋子,你懂什么!”士卒瞪了兄弟一眼,“你没娶婆娘,自然是不懂。这群后妃和那群士大夫可不一样,士大夫换件衣服,北地那些苦日子也算过去了,明日照样上朝入市。但这群宫妃要是敢换件衣服就挂起个笑,那恐怕立刻就要大祸临头了。”
“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兄弟显然不信。士卒冷笑一声,甩出力证:“喏,那你说堂姐回来了,小皇帝怎么不出来接?皇帝态度如此,以后这些南归的老宫妃就有罪受了。”
……
柔嘉坐在车箱里,身上穿着华贵的礼服,属于朱皇后的那条霞帔挂在她的双臂上,如同一个母亲的拥抱。
可柔嘉的面色依然苍白无比。
士卒能想到的,她自然能想到——
从某种程度上说,皇帝的态度就是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大宋的政治风向标。已经即位一年的新君赵眘今日没有露面,这意味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国家,无论宫内宫外,大江南北,都能肆意拿她们这群南归的女人取笑。
她们将活在地狱里,至死方休。
“不,不会的。”
柔嘉猛地闭眼,双手紧紧握住霞帔,试图从母亲的遗物上获取一点温暖和力量。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从细枝末节里分析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弟性格。
这一年来,双方国情堪称天翻地覆。
赵桓死讯传回南宋的那刻,金人也得知了赵构弃玺而逃的消息。金帝在宫廷里痛骂了赵构和秦桧三日三夜,最后在岳家军和历城义军的威胁下无奈妥协。
金国对这场剧变毫无准备,所有的情况都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