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郭奉孝,悔婚了。
无数次倒在歌楼,在歌女的莺莺笑声中、在酒精的麻痹下进入昏睡时,他的梦都是混乱的。
他梦见辟雍学宫时,自己扒在墙上看隔壁那些衣袂飘飘的女学生,不出所料他会被文和找到然后拽下来,那时他埋怨地看文和,却又在阳光下、细雨中、小雪里,觉得好像多看看眼前这人的漂亮容颜也不错。如是被文和拎回了课堂。
他梦见自己和贾诩在夜间苟且时对方肌肤的触感,梦里文和的喘息那么好听又那么遥远。文和扣在自己皮肉上的指痕仿佛还在犯痛。
他梦见文和去壶关前一夜,他们做到红烛的蜡烧到了底,徒留一片固执的蜡滴。他打趣说像洞房花烛夜,文和讥讽说:红烛烧越久就代表姻缘越长久,看来我俩没缘也没分。
他梦见在壶关,在死人堆里找到文和时,那如释重负的喜悦,和痛苦。他来时想了很多,纠结了很多,甚至有那么一瞬怨恨起自己一向敬仰的学长,怨恨他破坏了自己精心设计的、和文和将铭刻在时间长流中的、比那些庸俗的或结发或暗渡陈仓深刻得多的羁绊。
怨恨他为何这般正道,做了他想做的事。
他也想文和活下去啊。他想的,但他也想文和做他的英雄。他本该成全文和也成全自己。
但这一切,在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尸丛里、那张依然漂亮得不合时宜、却被血与伤痕沾染的脸时,都烟消云散了。
他好像情绪没什么起伏,迟疑地抱起贾诩那瘫软如死尸的上半身,不顾刺鼻熏人的腥臭。只有那颤抖又用力扣着怀中人的手指暴露了他那时的汹涌。
我们得把他下半身从挤压的死人堆里拉出来。学长的声音说了很多遍,才传进失神的他的耳朵。
他梦见贾诩醒来时,片刻寂静后的歇斯底里。
怎么不好理解呢?计划被他们搞砸了,他白搭进一条腿,他怎么恨他都不为过。
但文和只是像着魔了一样念叨,好像在问他也好像在问自己:“我有这般难堪么?你这般不信任我么?”
“为什么我没有死在壶关?为什么?”贾诩死死盯着他,“为什么要这般折磨我?要我活下来?”
那还未恢复的身体用尽全力抓住郭嘉的手,“杀了我。你既然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那杀了我便是,反正我也没有价值了,不是吗?”他微微笑着,嘴角保持在一个诡异的弧度,语气像是哄小孩般循循善诱,“来啊,奉孝,杀了我。”
郭嘉心里翻涌着万般的苦楚,好像他被贾诩强迫着握着一把刀,但那把刀是指向他自己。
他克制了良久情绪,才将自己伪装得平静,他甚至还努力挤出了笑意。
“文和还是这么没意思,那就自行了断了吧。”
这句轻飘飘的话大抵触及了贾诩的逆鳞,他顿了顿,随即掐郭嘉手腕的手更加用力。
“不对,不对、”他无助地看着郭嘉,双眼逐渐变得狠恶,“该死的是你……是你!是你郭奉孝!”
“可你这文弱瘸子样……真是抱歉,看来我还得活很久。”郭嘉笑了笑,嘴角的动作牵扯到了心脏的伤口。真他妈疼。
他梦到机缘巧合,再次和文和碰见。文和完全变样了,他从来不知道,从前那清丽的脸还可以有这般阴戾的气质。
他看见他拄着拐杖,他再也不用顾及会被文和从墙檐强行拽回课堂了,也不用再担心在床上压不住文和了。
文和永远追不上他,拽不动他,也踹不了他了。
文和唤自己的名字一贯咬牙切齿,但他知道,以前的牙齿是做爱时咬在他肩膀上,现在则是一口一口撕咬仇人的血肉。
他只是用笑回应:“呀,还能当军师啊,脑袋没瘸就好。”
得到的是贾诩阴测测的怒目而视,只是一刹那,他以为回到了辟雍学宫的日子,把文和惹恼了他总是这样瞪他,但他知道回不去了。
“文和,别这样看我,我好怕啊。”
我好怕啊,你眼里这毫不掩饰的恨,让我连骗自己回到从前的余地都没有。
梦境之于郭嘉是天堂也是地狱,在这里可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也会将他折磨,他缠绵于此,好像在虚幻中的自我虐待能缓解现实中的疼痛。
有人打断了他的沉沦,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他,他疲惫地撑开眼,是学长。
辟雍三贤已落得个分崩离析,荀彧看着这个曾经好歹也算意气风发的桀骜浪子,壶关带走了贾诩的一条腿,埋葬了那个辟雍学宫最老实的学生;也带走郭嘉灵魂的一部分,或许是与挚交决裂的苦痛、或许是计划失败这身处乱世于事无补的绝望,或许两者都有,郭嘉真如贾诩曾警告的那样,快烂在歌楼里了,他好像一块行尸走肉。
寻找英雄是他最后的倔强。那是他的追求,也是文和与他共同的执念。尽管相隔千里,他们还是会在同一件事上相遇。他们会一起打磨英雄,他的文和,是最好的磨刀石。且等一同欣赏他们共同的作品的那天。
荀彧看着他这副醉醺醺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郭嘉一旦沾了清醒,所有情绪都被掩藏在朦胧的笑意后,他撑着脑袋,吸了口烟,打趣学长终于来赎他了。
“文和在我这里。”
郭嘉有片刻来不及被捕捉的迟疑。
“噢?他自己孤立咱们两个,现在终于耐不住寂寞了?”
“他……不太好。”
“怎么?左腿也瘸了?”
“慎言。”荀彧轻斥,“他……有些错乱,以为自己还在辟雍学宫。”
郭嘉收敛了一半的吊儿郎当,“呀,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