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叠是看着王嬿从安汉公的年幼长女,一步步变成皇后,然后是皇太后、定安太后,最后被封为黄皇室主的。
想当年汉平帝立后时,庶民、诸生、郎吏以上者,每天跑到苍龙阙守阙上书者千余人,公卿大夫或诣廷中,或伏省户下。仿佛全天下都希望王莽之女能做皇后,这不乏安汉公爪牙暗箱操作,但确实是众望所归。
纳吉卜筮是他父亲刘歆帮忙算的,得了黄皇室主名字“王嬿”后,兆遇金水王相,卦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
之后的亲迎是由刘歆担任礼官,整个婚礼仪式亦是刘歆一手张罗,力求做到王莽要求的,朴素而不失典雅。
刘歆为了这场刘、王亲上加亲可谓费尽心思,希望能让王莽安心,好达到“王与刘,共天下”的和谐状态,只可惜这平衡没维持几年,还是被打破了。
等到新室代汉后,黄皇室主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她一面是新皇长公主,却又是前朝太后。她素来为人婉有节操,搬到宣明里对面的定安馆居住,变得深居简出,常称疾不朝会,常衣素服,仿佛在给大汉戴孝。
刘叠知道,曾与自家并列公卿的开国功臣甄家曾馋黄皇室主身份、容貌,制作符瑞,想要谋娶她。这事虽然黄了,但王莽大概是心有惭愧,或是另有想法,亦欲让她改嫁,然黄皇室主大怒,坚决不从,几乎到了绝食自尽的程度,皇帝遂不能勉强。
但今日,却为何忽然入宫来了?
刘叠知道实情,但他家如今处境尴尬,多的话也不敢说,只模棱两可地告诉第五伦。
“黄皇室主已入宫照拂皇后多时,就在椒房殿。”
第五伦恍然,王莽的皇后也姓王,乃昭宣时丞相宜春侯之后,做王莽的妻子是真的惨,毕竟老王对待儿孙极其苛刻,已经勒令两子一孙自杀,听说皇后为此哭瞎了眼,体弱多病。
那位新迁王王安是个傻子,照顾皇后的活原本是太子王临的,可太子被废后搬到外第居住,非请命不得入宫来,这担子当然只能由长女来扛。
只不知今日她来所为何事?
皇帝在个人情感上,显然是比较绝情的,黄皇室主这场插了队的谒见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出来了。第五伦仍等在画室里,只是脚步故意往外挪了点,行礼时暗暗窥之,这次总算看清了黄皇室主真容。
却见是年纪二十许的女子,反正比第五伦大不少,个子几乎比他还高。头发盘成已嫁妇人的样式,容貌虽无粉黛装饰然甚丽,绛唇一点,只是红着眼似在里头哭过。
黄皇室主出来时看到刘叠,这位她嫁入宫时随刘歆去亲迎过的刘氏宗亲,还朝他行了一礼。
刘叠忙不迭躬身作揖,却也不敢有任何对话,只在黄皇室主再度乘小马车离去后,暗叹一声,才带第五伦入内。
进入宫室内部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华贵奢丽,举目所见尽是朴素,汉朝时的巧饰装点统统被拆掉,宫女的衣着、容貌甚至远不如邛成候府,都是老巴巴的前朝宫人,听说她们夏秋天热时裙不过遮膝,好为宫里省点布料。
路上又遇到小黄门端着用餐的器物出来,居然是一个个陶罐、木器。听刘叠说,皇帝已经坚持简朴,十数年如一日了,不用漆,不用金银,为的是给天下做个表率,毕竟儒者一直认为,汉家之所以衰败,是因为道德沦丧,奢侈太过。
过了几个宫院后,皇帝所在的殿堂已至,门扉次第打开。
觐见皇帝规矩是很多的,第五伦刚才在外头被礼官耳提面命,要他见君时一定要“趋”,足躩如也;表情不能嬉皮笑脸东张西望,一定要严肃,色勃如也;手上也得有动作,作揖行礼的时候,先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襟犹如鸟儿的一双翅膀,躬身时要保持端正自如,虽然衣服会前后飘摆,但是一定整齐而不凌乱的。
实在是太难了,乱不乱第五伦不知,只在揖后再拜:“臣第五伦,拜见陛下!”
膝盖有点疼,这王莽确实太小气了,连皮毛毯子都不垫,炭也不烧,正值乍暖还寒的时节,整个宫室冷得像冰库,真不像活人待的地方。
王莽的语气却很热络:“第五卿免礼。”
抬起头后,这次第五伦得以进抵距王莽十步左右,还没有云母屏风遮挡,能看清他的衣着容貌。
王莽穿着一身常服,因身前案几遮挡,第五伦没看到传说中的补丁,这真是一位“民选皇帝”,这帝位虽不是选民一票一票选出来的,但也差不多,毕竟前前后后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请求王莽更进一步,不做汉臣,做新皇帝。
至于容貌,第五伦短短一窥的间隙,只瞧得王莽不像外面有些人传说中的那般丑陋,嘴巴有点大,下巴有点突,面相挺老实的一个人。坐着都显得身材高大,倒是他的肤色不是一般的黄,而是怪异的橘黄,不知是冻的还是敷了粉,头发为冠所遮,不知几成黑几成白。
“卿征战于塞北,戎马劳苦,又自新秦中归朝,一路辛勤,赐座。”
王莽的声音略显嘶哑,但话语却出人意料地和蔼,对站在一旁的中黄门王业笑道:“昔时第五伦上书请缨,愿入伍北征,有些人还说他年纪小小不可赋予重任,唯予不然,第五伦果然没让予失望。”
第五伦讷讷应诺,连蒲席都好硬,却只能正襟危坐,这谒见皇帝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