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黑暗中开门进来的周荣吓了一跳,慌忙打开玄关的灯,这才想起母亲在门边墙壁上挂了三只兔子玩偶:留着八字胡还戴眼镜的兔子爸爸,头上别一朵大红花的兔子妈妈,还有缺了颗门牙的兔子宝宝,刚才那一声是兔子妈妈发出来的,只有她会叫,其他两个就是摆设。
恶俗透顶,也不知道老太太从哪个旧货批发市场淘换来的破玩意儿,他当时看到就让她摘喽,老太太嘴上说好的好的,等忙完手里的活就摘了,可如今她已化成一捧灰,静静地睡在儿子怀里,那三只丑兔子还挂在墙上对着他傻笑。
玄关的衣柜有一个小小的隔间,玻璃门,设计这个隔间的目的是给男士放手表和领带的,周荣没这些东西,他跟装修公司的人说拆掉,然后扩充一下衣柜的容量,结果不知怎么的,到最后这隔间还是原封不动地支棱在那儿,玻璃门大敞着通风透气,里面还“贴心”地安了只小射灯。
“会派上用场的嘛,周老板!”那个打柜子的扬州木匠跟他挤眉弄眼打哈哈的样子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一语成谶,小隔间派上了大用场。
周荣拉开玻璃门,把骨灰盒轻轻放进去,白色的圆形罐子在柔软的暖色灯光下像一件艺术品。
“死亡也是艺术”,他诡异地想到了一个姓骆的男人,据说那个男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一个来路不明的妖艳的脱衣舞娘,
“不知道,说不清楚,”当时他和霍翎在警局的天台上抽烟,霍翎蹙着眉弹掉烟灰,对这个遥远的案子讳莫如深,
“不过他妈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又是跳舞的,身子应该还是很灵活的吧,就直直地从自家别墅的楼梯上摔下去了,也没扶一下撑一下,蛮奇怪的,当年的老警察也退休了,说是现场楼梯间的窗户上卡了一只小孩儿玩的风筝,很高,就是大人也得踩着凳子才能够到,”
霍翎把烟按灭在天台布满铁锈的栏杆上,仰头叹一口气,“反正最后就是凳子和那个女人的头骨都摔碎了,六七岁的孩子,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你猜最后我们解剖尸体的时候在他胃里发现了什么?”霍翎支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荣,“一绺头发,保存完好,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谁的。”
他说完一脸沉痛地指指自己的脑袋,“姓骆的,这儿,不正常。”
正常,此时此刻站在衣柜旁的周荣绝望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正常,只要正常就可以了,正常地做一个人,正常地爱一个人,财富、地位、名声……全都只是缓解痛苦的止痛片,作为医生他们永远治不好自己的病,正常人也永远不会理解他们对母亲巨大的、扭曲的、悲怆的爱。
他已经一个礼拜没回家了,他又像第一次离婚后那样漂泊在宿舍和手术台之间,今天他是被赶回来的,连续第八天的第六台手术,廖院长亲自陪他站完全程,他仅剩的精神和注意力都在小病人身上,甚至没意识到手术室里多了个人,
“回去吧孩子,回去吧,”手术后廖院长摘掉口罩,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回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活着就是送爱的人走,死也是生的一部分。”
周荣合上玻璃门,一步一步往黑暗的客厅里挪,他想去沙发上坐一下,可脚又碰到了一个东西,
“唉……”他在黑暗中叹一口气,这又是什么?老太太在他家里忙活了好几天,净干些有的没的,还买了一堆垃圾。
他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哦,是画,姓赵的蠢女人死活不肯照婚纱照,说她老了胖了不好看了,还是二婚,所以他请人画了一幅画,不得不说该人家赚钱呢,一幅虚构的画比照片还要逼真,把他们一家三口都画了进去,关于赵小柔的部分来源于那张埃菲尔铁塔下的拍立得,所以怎么看怎么都像老夫少妻,却在阴差阳错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契合感:她从来没变过,心如稚子。
唉……西北风沙真是大啊,就这几天没回来,画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他伸手拂去女人脸上的尘土,又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浴室。
二月初的西北只有零上五度,浴室里一丝水汽都没有,冰冷的水柱狠狠砸在他光裸的脊背上,寒意顺着毛孔侵入骨血,冷到极致就会有一种灼烧感,这是他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冬泳时最深刻的感受。
二十年,又二十年,转眼间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他突然思考起一个问题:他什么时候能死?
死,他不怕死,不怕别人死也不怕自己死,他从骨子里就是不屈的,
当年老天爷跟他开玩笑说赵小柔被废墟砸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用自杀给傻逼老天爷比一个轻蔑的中指,
此刻他再一次生起了对命运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轻蔑,他才是最恨母亲的那个人,他都已经原谅了她,该死的老天爷有什么资格惩罚她?
他看到了放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铁架子上有一把剃须刀,有点钝了,但这对一个医生而言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