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定策
廷掾仔细看了看,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见他期期艾艾不说话,周纡示意亲随将木盘托到别的下属眼前,经过他的提醒,众人都注意到碎布上粘着的稻芒。
不过是些稻芒罢了,能证明什么事情?
下属们心中生起这样的疑问,但看到廷掾那副神情,他们没有一个人把这疑问说出来。
廷掾面色变化了好几次,心里也翻来覆去挣扎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他不想就此束手,因此强打起精神道:“大人,这不过是些稻芒,那能说明什么问题?”
周纡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带上来。”
看守城门的兵卒被带上了大堂,衙署里不少人认识他,见了他之后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周纡扫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安静下来。
“告诉本官,昨日和今日,是谁拉了稻草入城?”周纡问道。
这个问题周纡已经问过一遍,看守城门的兵卒应声回答:“禀大人,廷掾大人昨日傍晚拉了一车稻草入城。”
众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廷掾身上,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众人甚至觉得,早上那死尸的脸色比他的脸也要好看些。
“大人,冤枉,下官虽然拉了一车稻草,却没有拉那死人,或许是别人……”
“本官早问过了,昨日今晨只有你拉了一车稻草入城,如今天气还热,那死尸若是摆了两天以上,必然有异味,但早晨本官却没有嗅到。”周纡冷笑了一声:“还有,本官与那死尸对话,整个衙署就只有你一人找铃下打听,若不是做贼心虚,你为何急巴巴地去问铃下?”
此前周纡“问尸体”的行动已经让廷掾疑神疑鬼,而稻芒之事更是证据确凿,现在又拿出铃下的证辞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密不透风,廷掾最后的希望也已经破灭,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膝盖发软,扑嗵一声就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也就意味着承认罪状。周纡心中微微一松,他本来以为廷掾会负隅顽抗,因此还准备再装神弄鬼吓唬他一番的。
“说,你是如何杀人移尸的!”周纡冷笑了一声,他冷笑的时候下属们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大人,大人饶命!”廷掾已经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勇气,他再也没有往日那种阴阳怪气的骄傲,而是拼命地磕头:“虽然那尸体是小人拉来的,可人却不是小人杀的,大人饶我啊!”
周纡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敛了,他的眉头又皱在一起。
本来他突然喝问廷掾,目的就是要乘廷掾方寸大乱之际,弄明白最后的疑问:那死者是谁,挺掾又是为何杀死他。可是现在看来,那死者真不是廷掾所杀,也就是说,从廷掾这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周纡可以肯定,廷掾现在不是在撒谎,他没有那个胆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纡又坐回位置上,也不让廷掾起身,出言问他道:“那死者不是你杀的?”
听到周纡这样问,廷掾怔了怔,接着明白周纡所谓的与死尸对话全是装神弄鬼,他心中极为懊恼,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晚了。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替自己脱罪,特别是要把杀死死者的嫌疑洗尽。
“大人,那尸体是小人在城外见到的。”廷掾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分辩道:“小人只是想为难一下大人,哪里有胆子去杀人?”
“哼,休要巧言欺瞒,本官早就知道,你当廷掾这些年来,欺上瞒下的事情没有少做过,若是仔细追究,你手头上几条人命总是有的!”周纡吓唬了一句,但自觉多此一举,这个廷掾是狡猾的胥吏,他现在反应过来,便不是那么好唬弄的。因此,他顿了顿又道:“你且说说事情经过,本官自会辨明真假!”
“小人是昨日下午从城外回来时见到这尸体的……”
恢复镇定之后,那个廷掾说起话来就不再结巴,条理非常清楚。他昨日出外拜访召陵当地的大姓世家,喝了些酒后乘车回来,在路边的沟壑里看到这具尸体。当时尸体还很完整,身上看不到伤口,廷掾见了之后灵机一动,这段时间他正为如何削减周纡的威信而伤脑筋,这具尸体是个好机会,于是他便拖来稻草,将尸体藏入其中拉进城。为了让事情显得更加诡谲,同时也增加周纡处理的难度,他还专门把尸体的手、足都砍了。。
“事情便是如此,小人虽然有戏弄大人之意,却没有杀人,还请大人明鉴!”说完之后,廷掾长跪伏下,恭谨无比。
周纡冷冷扫了他一眼,虽然明知他未必是真心诚意的,但至少他将这姿态做出来了。他沉吟了会儿,不准备就此放过廷掾,因此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在欺瞒本官?”
廷掾怔了一怔,刚才他要周纡拿出证据,结果没多久周纡又要他拿出证据来。他做出这件事情时只恐别人知道,哪里会有人给他作证,因此他思前想后好一会儿,这才真正慌了:周纡完全可以借着这件事治他死罪!
“小人那日在城外发现尸体,尸体身上没有伤痕,只有嘴边有些血迹,小人只道是路边的饿脬,才敢拿来为难大人,小人哪有胆子杀人?”廷掾一边说一边哀求:“还请大人明鉴,小人实在是没有杀人啊!”
“你有胆子欺瞒为难本官,却没胆子杀人?”周纡冷笑着道:“你说的话,本官根本不相信!”
“大人,小人所说真的句句属实,大人天纵英才……”廷掾说到这却梗住,不知道是该继续吹捧周纡还是痛哭求饶。他急得拼命眨着两只眼睛,用满是哀求的目光扫向大堂中的同僚,希望他们当中能有人站出来为他说上几句好话。
然而,他失望了,平日里和他关系不好的人脸上神情是幸灾乐祸,和他关系还算好的同都避开他的眼神。
这个发现让廷掾心中愤然,以往有好处的时候,自己从未忘记过他们,可现在遇到麻烦,他们竟然无人伸出援助之手。他有心找个由头将这些往日的“好友”都攀咬出来,但暂又想不出什么办法,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希望就在周纡会放他一马上,因此顾不得体面,扑过去紧紧抱住周纡的脚:“大人……大人饶我,大人英明,明察秋毫,便是那死尸也能察出蛛丝蚂迹来,自然知道小人没有诓瞒!”
“本官自廷尉史位置上出仕,熟悉我朝律令法规,可没有哪一条说这可以为证据的。”周纡不为所动,仍然用廷掾的话回击他:“你好生在狱中呆中,如果真如你所说,本官定然会还给你一个清白。”
廷掾还在哀泣,早有两个得了周纡眼色的差役上来,将他从周纡脚下拖开。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廷掾算是完了,即使那死者真的如他所言不是他杀的,他了不可能再在这个重要职务上干下去。因此,那两个差役为了讨好周纡,拖开廷掾时下手很重,廷掾痛得哇哇大叫,最初他抱着周纡哀求时的哭声是假的,但现在的嚎哭声则是真的了。
见曾经极为风光的廷掾如同只癞皮狗一般被拖出去,大堂中的吏卒都不寒而噤,看着周纡的目光更加敬畏了。
周纡捻着胡须微微眯起了眼,这是他习惯性动作,每当他思考时就会如此。僚属们神情变化他都看在眼中,但周纡还不满足,只是慑服这些胥吏,根本用不着他费什么心思。他想要做的,是彻底查出那个死者死亡之谜。
他向来不信任衙署中的僚属,在他看来,这些人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只可以以威制之而不可以德服之,因此,有事情他不喜欢与僚属商量,只是一个人静静沉思。僚属们等了好一会儿,既不见他说事,又没听到他说散了,禁不住又疑神疑鬼,相互间挤眉弄眼地使起了眼色。
“铃下。”过了好一会儿,周纡终于出声了。
“小人在!”铃下精神一振,廷掾被抓了,也就意味着衙署里空出了一个位置,只要周纡推荐,他便可以暂时代理这个职务,虽然他明知这是痴心妄想,但却还是忍不住去期盼。
“你领人去将那尸体刨出来,带回衙署。”周纡下达了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命令。
“这……这……”即使铃下一心想奉承周纡,可是突然听到这个命令还是大吃一惊。汉人敬事鬼神,又讲究入土为安,那死者既然已经下葬,就不应该再打扰了,因此,铃下心中颇为犹豫,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去做。。
“让你去你便去!”周纡眼睛一瞪,根本不给他多加解释。
铃下吃他一吼,慌忙转身出了门,因为走得急,险些因为踩着自己脚而摔一跤。他狼狈的模样落到众人眼中,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周纡又转向另一位掾吏:“你去张榜宣告,廷掾因杀人而入狱,现在要寻苦主,死者家属速来认领尸体,本官将派人去抄没廷掾家财,一半没入官库,一半赔偿给苦主。”
他这一连串的命令再次让属吏们吃惊不小,其实在场的众人没有谁相信廷掾会杀人,从周纡方才所说的话来看,他其实也不确定廷掾杀了人。可是如今罪还未定,周纡却已经定了惩罚,这未免有些太唐突了。
有心思灵敏地想到将廷掾家财一半没入官库之事,以周纡如今在召陵的权势,这没入官库与没入他家私库没有什么区别,莫非是周纡垂涎廷掾家中富裕,借着这个借口中饱私囊?
周纡没有理会这些胡乱猜想的下属,停了片刻,他仔细思索自己的布置,觉得没有什么漏洞了,但为了防止万一,他又吩咐功曹道:“去牢里问问廷掾,他将死者的手足抛到哪儿了,都给我找来。”
在他命令之下,召陵相的掾属们象被鞭子驱赶的马一样飞奔起来,写在布帛上的榜文被传到四里八乡,已经埋下的尸体又被运回了衙署,不过尸体被砍断定四肢却没办法找回来,因为廷掾将之扔进了河水中。
铃下的脸与那具被运回的尸体差不多,都是惨白,见到周纡,他是敢怒而不敢言。为了将这尸体挖回来,他可担了不少惊吓,还被人痛骂了一番。周纡没去理睬他,将尸体身上的衣衫全部剥了,再次查看起来。
尸体身上没有任何伤痕,除了被廷掾砍断的四肢之外,廷掾说他发现尸体时便没有看到外伤,只是嘴角有血迹。周纡现在还可以从尸体嘴边看到隐约的血迹,凑近了还能嗅到一股腥臭味。
见到周纡再次凑到尸体嘴前,仿佛是在倾听死者说话,满堂的属吏都觉得心惊胆战:上次周纡玩这一手将廷掾送入了大牢中,这次他再玩这一手,又会害得谁进牢房?
周纡并没有急于解开他们的疑惑便让他们散了,这些属吏在回家的路上少不了议论纷纷,虽然在他们口中周纡是刻薄寡恩之人,但他们也无法否认,周纡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给廷掾布下了一个陷阱,并将廷掾移尸一案审问得明明白白。
这一日来发生的事情,象是长了翅膀的鸟儿般从他们的口中传了出去,迅速传遍了整个召陵。
六、堂断
廷掾神情木然地坐在稻草之上,呆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牢门的大门,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不停地喃喃自语,但他说的话谁都听不懂。
被关进大牢才短短的三天,他已经近乎崩溃了。以往他没有少送人进入这里,甚至他进来的时候,便有好几个囚徒幸灾乐祸地对他大叫大嚷,还威胁他要将他打成肉饼。
牢里的味道极为难闻,人粪便、汗水还有什么东西腐烂后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腥臭无比的气味。最初被投进来的时候,廷掾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以往他来大牢,都只是匆匆扫上两眼便离开,哪曾在这里多呆过!
还有饥渴,普通人家过日子,每日就是两餐,而廷掾则不然,他享受惯了的,不仅一日三餐,还有点心宵夜,可在这大牢里,就连干净的水都很难喝到。
恐惧、窒息、饥渴,廷掾还没有受刑,就已经觉得无法忍受了,如果周纡现在问他那个死者是不是他杀的,他一定会一口承认,为的只求一个痛快的判决。现在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瞧咱们的廷掾大人,端坐如钟啊。”两个守在牢里的狱卒百无聊赖,便拿廷掾打趣。以前廷掾在他们面前总是趾高气扬颐气指使,如同驱使犬马一般驱赶着他们,现在却落到他们手中,他们如何会不报复。。
廷掾没有理会他们,最初进来的时候,他还与他们争执,可现在,他已经学会无视他们的冷嘲热讽了。
“吱呀”的刺耳声音传来,廷掾眼中恢复了几许生机,他抬起头,期盼地望着牢门。召陵的牢房是地牢,半截埋在地下,用栅栏隔成一间间小囚笼,对于缩在囚笼里的犯人来说,门是开在头顶上的。因此,当头顶的光芒射进来时,所有的囚犯都不安地躁动起来,有人大声喊冤,也有人大声咒骂,直到狱卒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了几个叫得最凶的人,他们才算安静下来。
在适应了大门射入的光线之后,廷掾失望了,进来的不是召陵相周纡,而是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狱卒。新进来的狱卒手中捧着一个大食盒,笑嘻嘻地对同伴说道:“有好吃的了,快来快来!”
从那食盒中,他拿出了一小坛酒,还有四个菜。酒菜的香味立刻冲淡了牢房中的异味,所有的囚犯都在咽口水,廷掾也不例外。
狱卒们将酒菜摆开,就在众囚徒面前大吃大嚼起来。廷掾觉得有些不对,他低下头去思忖了一会儿,猛然又抬头,用力摇着栅栏:“那些酒菜是我的,是我的!”
在饥渴中挣扎了三天,他已经顾不得其余了。
新进来的狱卒怔了一怔,另一个狱卒不耐烦地喝道:“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你不是在大堂之上问周大人有何证据么,那么你有何证据说这些酒菜是你的?”
“那食盒是我家的!”廷掾用力咽着口水,死死盯着桌上的酒菜,狱卒们每撕咬一口,他都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
新进来的狱卒哈哈一笑:“不愧是廷掾大人,连自家的食盒都认得出来,实不相瞒,这确实是尊夫人托我给你带来的。”
廷掾声音嘶哑地道:“那你为何……为何……”
话问出一半,他就醒悟过来,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手掌大权的廷掾,而只是一个阶下囚,这些狱卒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将家人送来的食盒交给他?
“自然会给你吃的。”那狱卒大笑起来:“喏,拿去。”
狱卒说完之后,将一块啃得精光的骨头扔了过来,那骨头落在廷掾脚边上,廷掾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立刻有人推了他一把,使得他重重撞在那栅栏上,紧接着,同笼的一个囚犯拾起那块骨头,塞入口中大嚼。另两个下手晚了的囚犯对着抢着骨头的拳打脚踢,可那抢着骨头的任他们打,也不反抗。
廷掾用怨毒的目光盯着那个狱卒:“你如此羞辱我,便不怕我出狱之后报复你么?”
“出狱?”狱卒象是听到极为滑稽的笑话一般狂笑起来:“廷掾大人,你莫非不知道咱们现在周大人过去的事情?”
廷掾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满是出去后复仇的念头,哪里还静得下来想周纡的旧事。他哼了一声:“周大人过去有什么事情?”
“周大人曾任勃海太守,那个时候他是如何对等牢狱里的囚徒的?”狱卒的狂笑变成了冷笑:“这些日子周大人风头正劲,他的旧事可是传遍了咱们召陵,就连整日看守着你们这些猪狗的我,也听到了不少呢。你还想报复我?还想活着出狱?”
廷掾脸色刹那间变成了死灰色,狱卒的话提醒了他,让他想起周纡在勃海太守时的旧事!
那时每当朝庭有大赦天下的旨意抵达勃海,周纡都会躲避不出来接旨,先派使者去下属各县,把狱中等待行刑的囚犯全部杀了,然后才出来迎接诏书。此时死囚都已经死去多时,诏书中所谓的赦免也就根本不可能得到执行,周纡被免官,也与这件事情有密切的关系!
若是周纡在召陵也玩这一手……廷掾几乎是死定了,就连皇帝天子的赦免诏书也救不了他!
“想起来了?”狱卒轻蔑地撇着嘴:“你这……”
他话还没有说完,牢门再度被人打开,紧接着,有人捏着鼻子从上面喝道:“大人有令,将廷掾带出来!”。
狱卒脸上的轻蔑神情立刻消失了,他们面面相觑,周纡将廷掾投入大牢后就不闻不问,他们以为这廷掾就要被困死在牢中,这才敢欺凌他,可现在周纡突然又要见廷掾,难道说,廷掾的案情还有反复?
“大人英明,知道我是冤枉的,现在必然是将我放出去。”廷掾仿佛从黄泉又升到蓬莱仙境,枯败的脸上刹那间竟然有了血色:“你三人等着,等着!”
上面催得急,狱卒们不敢玩什么样,虽然相互挤眉弄眼地,却不得不将廷掾带出了牢门。初立于阳光之下,廷掾只觉眼睛都无法睁开,他晃了晃身躯,身后的那差役扶住他他才站稳。
再见到周纡的脸时,廷掾发现自己竟然不太恨他了,相反,周纡命人将他从牢中提出来,反而让他万分感激。
他用阴毒的眼神扫过周围的人,这些人过去是他的同僚,可当他在牢里的时候,不但没有去看他,甚至于关照牢头对他好些的都没有。
他这个神情看到周纡眼中,周纡捻着须,露出别人难以查觉的笑意。
“廷掾,你可认识这妇人?”在廷掾自觉地跪下之后,周纡问道。
顺着周纡所指,廷掾才注意到还有一个戴孝的妇人跪在大堂之上,廷掾仔细看了看,却根本不认识。
“大人,小人不认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敢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