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妇人却控告你,说你杀了她的丈夫。”周纡慢悠悠地道。
“大人明鉴,小人自三日前就进了监牢,如何去杀他的丈夫……”廷掾为自己辩了一句,但立刻醒悟过来:“这妇人的丈夫……莫非就是那死人?”
“这妇人的丈夫正是那日被你移到寺门前的死人。”周纡微微一笑。
虽然在牢里的时候,廷掾多次想到如果周纡再问他那死者是不是他所杀,他一定要立刻承认好求个痛快,可是事到临头的时候,他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还活着,哪怕是被困在囚笼之中,毕竟还有希望。
“大人明鉴,小人以前从不认识那死者,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会杀他?”廷掾偏着脑袋死死盯着那妇人,恨不得把她撕碎吞吃掉,但受了几次教训,他已经明白在周纡面前还是老老实实的为好,因此只是跪着分辩。
“还请大人为小妇人做主,还小妇人那枉死的丈夫一个公道!”那女子用袖子掩住脸面,痛哭失声。
周纡用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桌面,却不说话,只是盯着廷掾,廷掾浑身颤抖,又是气愤,又是恐惧,在周纡的目光威逼下,他也只能重重磕头乞求周纡。
“兀那妇人!”见廷掾额头都叩出血来了,周纡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他这才开始问话:“且将情形再说一遍,本官要廷掾心服口服!”
那女子收声不再哭泣,她口齿倒也伶俐,一件事情给她说得极有条理。周纡已经听过一遍,而廷掾却不曾,这关系到他的生死,因此侧耳仔细倾听。
原来那女子娘家姓崔,夫家姓郑,她丈夫是常年在外贩谷的商贩,小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前些日子托人带回书信,说最近会回来,可是那却一直未见到人,直到听说官府张榜寻找苦主,这才来衙署察认,果然认出那尸体就是她丈夫。
“就只有这些么?”听完她的控诉之后,周纡问道。
“就这些,小妇人也不曾想到竟然是廷掾大人害死了丈夫,小妇人丈夫向来安分守己,不知是哪儿得罪了廷掾大人,竟然遭此毒手!”那崔氏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廷掾,你有何话要说?”
在崔氏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廷掾都保持了凝神倾听的姿态,既没有打断她,也没有为自己辩白,周纡看了心中极是满意,此时见那崔氏话说完了,便转向廷掾。
“小人冤枉。”廷掾重重叩首:“那姓郑的与小人无冤无仇,小人实在是没有杀他!”。
周纡哂笑了一下,问来问去又回到刚开始了。他捻着须,闭目沉吟许久,在这思考的过程中,还不时从眼缝中偷偷看廷掾与崔氏。过了好一会儿,他有些苦恼地道:“廷掾说的也是,若是无冤无仇,为何要杀那姓郑的?”
“大人容禀,小妇人的丈夫外出贩谷,此次是获利返乡,身上应该携有钱财。”那崔氏一边哽咽一边说道:“廷掾定是见财起意,杀了小妇人丈夫,又夺走了钱财!”
周纡如梦初醒,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之大吓得廷掾与那妇人都是一颤:“对极,对极,若不是你这妇人提醒,本官倒忘了这个。廷掾,那姓郑的携带的钱财定然是被你吞没了,来人!”
两个上差上前一步道:“请大人吩咐。”
“你们两个带人去廷掾家里查没他的家产。”周纡略微停了停,看了那崔妇人一眼:“其中一半收入官库,另一半就与这妇人。”
“遵命!”在廷掾尖叫喊冤声中,那两差役兴致勃勃地出了衙署,廷掾家中富有,抄他家可是一个美差。
“崔氏,你且回去,明日带人来搬运家当。”吩咐完之后,周纡不理睬廷掾,而是对崔姓妇人道:“廷掾家中富庶,即便是一半家财,恐怕也要几辆大车,你别空手而来。”
他后面半句说得和颜悦色,与他一向冷竣完全不同,那崔妇人听了连忙叩首,忙不迭地称谢后退出了衙署。
“冤枉,大人,小人冤枉啊!”那廷掾还在喊冤,周纡却象是什么都没听到,招手叫来一个掾吏,在他耳畔低声吩咐着。那掾吏最初脸色一变,似乎听到什么很吃惊的吩咐,然后就用力点头,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给本官将书房桌上的木简拿来。”吩咐完那掾吏之后,周纡又回头对一个亲随说道。
廷掾惊愕地抬起头来,与周纡凌厉的目光相对,他心中一颤,又低下头去,没有再高声喊冤,只能老老实实地跪伏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亲随很快给周纡拿来了一册木简,周纡打开木简摇头晃脑地看着,仿佛公堂上已经没有别的事情了。
七、解疑
周纡津津有味地读着书简,廷掾则惊疑不定地伏在地上,心里时起时落。
他自家事自家明,移尸刁难周纡的事情确实是他做的,可杀人的事情却和他无关。周纡把他从牢里提出来,不轻不重地问了两句案子,就草率做出判决,并且将他晾在这大堂之上,让他不知是祸是福。
仅从周纡的判决来看,他不仅要面临大祸,就连他的家人也要被连累。可如果那么简单的话,周纡就该将他再送回大牢中,为何会将他扔在这不闻不问?周纡自己也在大堂之上看书,而不是回到书房,显然是在等待什么事情。
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改变这个案子的判决么?
思来想去,廷掾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位召陵相大人手段实在高明,自己得罪他,是愚不可及的蠢材。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廷掾膝盖都跪得麻木了,但现在他对周纡已经心生畏惧,没有周纡发话,他连直起身子都不敢,更别提站起来。
正当他觉得自己就要禁受不住的时候,衙署外头传来一阵喧哗,隐约似乎有人在喊冤。廷掾心中一震,难道是差役去抄自己家,惹得家人来喊冤了么?
没多久,那两个负责去抄他家的差役得意洋洋地回到大堂之上,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后来得了周纡吩咐的掾吏。被他们带上来的,却不是廷掾的家小,而是崔妇人和一个陌生的男子。
周纡放下书卷,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崔妇人,崔妇人神情惊慌,不停地喊冤,而那个陌生的男子也是眼睛乱瞄,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
“启禀大人,大人果然神机妙算,这男子半道上拦住崔妇人,两人密语之时被小人捕获。”差役上前奉承道。。
“做得好。”周纡点了点头,又看向那个掾吏。
掾吏拱了拱手:“下官已经派人去将崔妇人居处的亭长和里正传来。”
周纡这才转向那妇人,他冷笑了一声:“崔氏,你干的好事!”
崔妇人浑身一抖,她偷偷看了那个陌生的男子一眼,然后跪下叩首:“大人,小妇人冤枉,不知为何被上差带回来。”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狠心妇人,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周纡冷笑了一声,又问那男子:“你是何人?”
那男子神情虽然有些惊慌,却没有跪下来,他只是长揖了一下:“回大人的话,小人姓许,单名恪,召陵许氏族人。”
“召陵许氏?”廷掾抬起头来看了这姓许的一眼,终于认出,他确实是许氏家族的旁支。只不过在许氏家族中,他因为不学无术而名声不显。
“本官问话竟然不跪,给本官拖下去打。”周纡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直接给差役下令。
许恪这才慌了,许氏是召陵的世家大族,向来官吏都对他们客客气气,哪有这说翻脸就翻脸的。他想要声辩,可是差役们都畏惧周纡,听得周纡令下,根本不给他出声的机会就拖了出去。片刻之后就传来杖击之声和惨叫声,那崔妇人听得脸色都变了。
周纡又转向她:“崔氏,本官料你心中还存有侥幸,现在就让你心服口服。”
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用手一指廷掾:“这廷掾虽是胆大妄为,但杀死你丈夫的事情却不是他做的。”
崔氏脸色变来变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周纡这样说,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你这妇人初来见本官的时候,本官就见你哭而不悲,嚎而不伤。”周纡冷笑了声:“那时本官就知道,你根本不关心你丈夫的生死。”
“大人……”崔妇人要为自己分辩。
“住口!”周纡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你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你还未认尸,就先穿了这一身孝服!”
这一句话让那崔妇人刹那间瘫了下去,别的可以辩解,她身上的孝服却无法辩解。她明明是在衙门前认尸,可在认尸时她身上就已经穿好了孝服,难道说她有先见之明,在认尸前就已经知道自己丈夫死了么?
“你穿着孝服来认尸,因为你早就知道那死者是你丈夫,原因无它,廷掾这蠢材移尸寺门的事情全召陵的人都知道了。本官让下属吏卒大加宣扬,就是要引出你这既狠且贪的毒辣妇人!”
“本官还怕这样引不出你来,又命人张榜声称要将廷掾家产的一半补偿苦主,依本官想来,杀人凶犯一般是既凶残且贪婪的恶徒,见到这饵,岂有不吞之理,果然不出本官所料……”周纡冷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虽然本官初见到你,就断定你与杀死你丈夫之事脱不了干系,但想你一介妇人,如若没有外人挑唆,哪有胆量谋杀亲夫,这外人十之八久就是你的奸夫。为了钓出你那奸夫,本官特意当着你的面提审廷掾,让你对本官深信不疑,暗地里本官却遣人跟在你背后。哼,本官料想你奸夫心中焦急,定然会拦住你于无人处问话!”
“大人!”廷掾听到这里,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悲喜交加地呼了一声,诚心诚意地给周纡磕了三个头:“大人明鉴!”
周纡捻须斜睨那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崔姓妇人,丝毫没有得意之色,也没有理睬廷掾,而是冷冷地道:“崔氏,你此时还不招供,非要本官上大刑么?”
崔氏终究是一个普通妇人,见识并不多,被他连番话语说得已经魂飞魄散,而且被她倚为靠山的那许恪现在正被拖在外头乒乒乓乓地杖击,那忍痛不住的呼嚎声更是让她心胆俱裂。她面如死灰,不敢正视周纡,终于悲呼道:“大人,民妇……民妇愿招了!”
原来这崔氏生得有几分姿色,嫁的却是一个商贾,这让她心中多少有些失落。偏偏她丈夫常年外出贩谷,有时隔上两三个月才回家住上一段时间,崔氏独守空房,便被邻村的许恪所勾引。。
许恪虽然总是以召陵许氏族人自称,实际上在召陵许氏中他只算是旁支,在族中地位无足轻重,但他却对崔氏自吹自擂,让崔氏以为他在召陵许氏中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两人勾搭上后,因为崔氏的丈夫,那个死者常年在外,便起了做长久夫妻的念头。
特别是听说死者最近做成一笔大生意,赚钱回家准备买地不再外出后,他们一来起了贪念,二来也怕被死者知晓,于是许恪便出了主意,要寻机谋害死者,
死者前些日子回家,因为归心似箭,所以是半夜才到村子,在问明死者没有被人看见后,崔妇人起了歹心,用早已准备好的毒药毒杀了死者,再由许恪乘夜抛尸野外。
听到崔妇人把案情一一交待清楚,廷掾可以说是喜出望外,他身上的杀人罪名总算可以洗脱了。
“果然如此。”周纡听完之后冷笑了声:“把那许恪带上来!”
屁股打得皮开肉绽的许恪是被差役拖上公堂的,见到崔妇人瘫在那流泪,他立刻意识到真相已经被揭穿了,他立刻匍伏在地,大声哭嚷起来:“大人,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你有何罪?”周纡捻须看他,眼中寒光闪烁。
“小人不该见色起意,被这不守妇道的崔氏勾引,与她私通,更不合被她言巧语所蒙骗,抛尸野外。”许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只是大人容小人禀报,小人虽然与崔氏私通,可毒杀她丈夫的却是她一人,与小人无关啊!”
他见机极快,发觉事情败露,便立刻承认了几项较轻的罪名,却将杀人的罪责全部推到了崔妇人身上。崔妇人本来就心胆俱裂,突然听到这个,只能指着许恪浑身发抖,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人乃召陵许氏子弟,虽然不肖,却也不是谋人性命的凶徒,大人明鉴,大人明鉴!”许恪没有理崔氏,拼命地向周纡叩头。
他这番话另有深意,一方面,他将主要罪状推到崔氏身上,自己承认了轻微的罪责,这便给了周纡从轻发落的借口;另一方面,他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份“许氏子弟”,暗示周纡自己有背景,引起周纡的顾忌。若是一般的地方官吏,很有可能就坡下驴,便依着他的暗示断案,可惜,他遇到的是周纡。
周纡对于这些地方上的豪强世家原本就切齿痛恨,落到他手中,哪里还管那么多。他冷笑了一声,看了看许恪:“依你说来,这杀人之事应该由崔氏一人承担?”
许恪低头叩首,看不到周纡脸上的表情,只是听了他这样说,心中便是一喜,忙不迭地回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
“昔日高祖皇帝入关中时,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杀人者偿命。”周纡看了看崔氏,这个妇人已经涕泪横流,满脸都是绝望之色,但周纡丝毫也不觉得同情,相反,他心中隐隐有种快意,因此他继续说道:“况且,这崔氏谋害的是亲夫,太史公有言,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注2)。董仲舒亦云,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注3)……”
听他摇头晃脑地引经据典,那崔妇人自知必死,加之又被许恪刚才的表现又伤透了她的心,因此倒没有什么异样出来,倒是许恪,他多少读了些书,听得心中暗自欢喜。因为在他想来,对崔氏判得越重,也就意味着崔氏将一个人承担责任,分担到他身上的自然就轻了。
但就在他嘴角微微翘起的时候,周纡又冷笑了一声:“本官早就听说召陵许氏为当地大家,世代皆有贤者出。至于你这许恪,先是见色起意勾引有夫之妇,后又离间他人夫妻教唆杀人,这等行径,岂是召陵许氏子弟能做得出来的?想来是假冒名门,妄图侥幸脱身,本官判你与这妇人同罪!”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许恪是当场愣了,而廷掾则暗暗叫好。
周纡给许恪安了个假冒名门的罪名,既给了许氏家族一个台阶可下,又让许氏家族不得不慎重思量,许氏家族要替许恪出头,那么就必须承认做出这些不名誉事情的是自家子弟。要知道,此时大汉官员的选拔,大多采用推举制度,好的名声,诸如“孝”、“廉”都是出仕为官的凭借。一个无关紧要的旁支子弟,与整个家族的名誉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将这两人带入死牢。”不等许恪反应过来,周纡又下令道:“替我送个口信给许氏族长,有一浪荡子冒充许氏子弟为非作歹,证据确凿,问他们是否要来认人。”
许恪此刻如同那崔妇人一般,完全瘫了下去,他明白周纡这口信传到的后果,召陵许氏即使恨周纡入骨,也只能在以后寻机报复,在他的这件案子上,不但不会介入,恐怕还要捏着鼻子对周纡道谢。毕竟,周纡是在“维护”召陵许氏的声誉。
崔姓妇人突然发出疯狂的笑声,她咬牙切齿地指着许恪,全然忘了自己也将被投入死牢,原本说不出的话如今也脱口而出了:“活该,活该!”
在差役将许恪与崔妇人拉下去之后,周纡慢悠悠地踱到廷掾身前,廷掾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廷掾请起。”周纡伸出手虚虚扶了一下。
“大人!”廷掾此刻对周纡的手段已经是服气得死心塌地了,他又给周纡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来。因为跪久了,血脉有些不畅,他站起来之后踉跄了一下。
“廷掾,你虽然未曾杀人,但刁难上官,也是不小的罪名。”周纡扫了他一眼:“本官判你笞十下,你可服气?”
廷掾何止服气,在经过这一番事后,只是笞十下便得脱身,他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从今往后,你在本官手下做事,当尽心尽力,不可以再敷衍塞责,否则本官绝不轻饶!”紧接着,周纡又抛出了一个大饵。
听到自己还能在周纡手下任职,廷掾的喜出望外立刻变成了感恩戴德。他嗵一声又跪了下来,哽咽着说道:“大人凡有所命,小人必当竭尽全力!”
他的喜悦并没有传染给大堂中其余的佐吏与差役们,相反,见到明明倒下了的廷掾又站立起来,这些胥吏脸上的神情极为精彩。
周纡将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捻须微微一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召陵相衙署中再也没有胆敢阳奉阴违的人了。
注1:两人皆是西汉末东汉初著名的方士。传闻任文公能预知凶吉,一次与同僚齐去办事,提醒同僚速速离开,同僚不听,全部被叛贼所杀,唯有他一人幸免;又曾于大旱之时向刺使预言会有洪灾,刺使不听,结果数千人遇难,而任文通自己预先准备大船因此安然无恙;他还预测到王莽时天下的乱局,让全家老小每天都负重绕屋快跑数十圈,别人都不知道原因,后来兵荒马乱,逃亡者很多都半途被追上杀害或者冻饿而死,他全家却背着粮食衣物奔走如飞,全部幸免于难。郭宪在建武七年时随同光武帝刘秀去洛阳城南郊祀,在这个过程中他突然向含酒向东北方向喷了三次,有人弹劾他失仪不敬,他向光武皇帝解释说是为了扑灭山东境内的火灾,没多久山东境内一地果然上奏说在郊祀时发生了火灾。
注2:司马迁在《史记·外戚世家》的序言中所说。
注3:《春秋繁露》中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