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银行
大年初一早上,天津路中汇信托银行开着大门。按照政府推行新历的规定,银行在废历新年第一天照样上班,不过客人就不太可能这时候来了,人们正忙着到处拜年。
上午十点不到,黄包车停在银行门口,陈千里从车上下来。新年第一笔生意,他递给车夫五角小洋,转身从车座上提下一只小皮箱。今天他穿了件灰色暗缎面皮袍,貂爪仁里子,外面罩一件黑色宁绸马褂,头戴一顶貂皮小帽。
这身行头他是从估衣铺租来的。估衣铺老板不以为怪,近年颇有些人找到他这里,要租一套衣服扮成大富人家。
这位客人要是论气度,不穿这一套也足够。而且他是真识货,这件翻翻那件瞧瞧,都看不上,逼着他拿出两件真正名贵的货色,还挑了两件里面成色比较旧的这一件,这就对了。
貂爪仁可不是普通貂皮,是貂爪上指甲下面那一小截皮子,轻、软、暖,做这一件怕是得赔上几百头貂。不说那些貂,就是把那些小片皮子缝成一件袍子,还看不出针脚痕迹,现在也找不到能揽下这活儿的师傅了。
陈千里站在路边,把皮箱放下,从皮袍里摸出一包香烟。他平时不抽烟,这会儿却抽了两口,然后把半截香烟扔了,转头跨上台阶。
就在陈千里走进银行后不到十分钟,叶启年从华懋饭店出门,他让马秘书先把车开过去,新年第一天,他打算走一走。沿着仁记路往前,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天津路。一路上他都在想着陈千里,不知今天能不能见到他?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当然不会一枪结果了陈千里,而是要慢慢折磨他,问问他为什么当年要如此背信弃义。他甚至不无嘲讽地想,如果陈千里像崔文泰那样,跑到他面前来一句,我想见你们大老板,难道还真领着他去见立夫先生吗?他希望陈千里继续那样冥顽不灵,好让他有机会痛痛快快地报仇。
太阳很好,有一瞬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空虚。特工总部、党国、中共秘密计划,这些词语日日夜夜萦绕在他头脑中,但就在片刻之间,它们都失去了意义,连咬牙切齿的仇恨也变得好像十分遥远。如果当年陈千里不是那么一意孤行,被什么《共产主义abc》、什么《远方来信》弄昏了头,假以时日,说不定他也不会在叶桃的事情上那么不肯让步。如果那样的话,今日大年初一,家人团聚,他们之间也许可以喝上一杯。想到这里他差点掉下眼泪。
天津路是银行街,左近全是银行钱庄,就算是大年初一,汽车黄包车也排满了半条街。马秘书早已把车子停进了阜成里,自己也不在车上。叶启年往前走几步,看见裕记钱庄,便转身进去。特工总部出了裕记一半本金,钱庄老板也是自己人。总部往各行各业都派了人,如今早已形成了一个秘密通信网,党国任何一个角落,发生了任何事情,他们都能先一步知道。
昨天半夜,“西施”打来电话。他一得到情报,就在华懋饭店的床上想好了方案。这会儿裕记就成了临时行动指挥所——阜成里在中汇信托银行斜对面,钱庄后楼的窗口正是最佳观察点。马秘书和游天啸都已经到了。
游天啸这回带来的人都很精干,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行动布置,他对叶启年解释。
“慢一点不要紧,要是从你这儿泄露了消息,我只能把你交给内部调查室执行家法了。”
“绝对不会,老师。”
钱庄里全都是侦缉队的下属,这些人不知道这次行动真正的指挥单位是特工总部。在这种情况下,他要避免称呼叶主任。
“银行里有什么情况?”
“人都散到各个点上了。目前银行没有动静。”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抓人。”
“是,老师。”
叶启年上了二楼,裕记钱庄的老板知道总部叶主任要来现场指挥,早早在二楼摆放了案几茶具。叶启年靠窗坐下,朝中汇信托银行大楼方向望了望。
银行大楼在交叉路口,一共五层。地下还有一层,保管库就在那里,库房四壁用钢板浇铸而成,库门所用的钢板,更是厚达四十厘米。
大楼建造时,特意沿街角设计成斜面,银行大门也朝这个方向开,叶启年心想,当时多半是请教了哪位风水大师。
游天啸上楼告诉叶启年:“他们来了。”
“几个人?”
“一辆车,三个人。有林石——就是‘老开’,凌汶,还有我们的‘西施’也在车上。”
没有等到陈千里,叶启年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昨晚除夕夜,崔文泰一夜没睡好,简直像人家守岁一样。陈千里说,第二天参加银行行动的同志,晚上不能回家,都睡在诊所病房里。这么一来,他就没办法面见叶主任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情况,他没有,游队长没有,叶主任也没有。
诊所外面倒是有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多半是侦缉队的便衣,可是他也不敢随随便便就把重要情报交给他们吧?就算他们确实是游队长的人,游队长没有交代过他们的事情,料想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他崔文泰吧!就算他们相信他是自己人,万一有个闪失,说不定回头喝两口酒,就把事情忘了。
再说,就算他们真办妥了,这功劳又算谁的?他崔文泰做这个事情,还真不是为了党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计酬劳,愿意把情报交给他们,眼下也要办得到呀。诊所里那么多人,都在怀疑内部有特务,他半夜跑出去再跑回来,让人看见可就麻烦大了。
他熬到半夜,看看别人都睡熟了,终于下定决心,悄悄跑到门诊室,往华懋饭店打了个电话。
他身上只有一件睡觉穿的单布褂子,司机穿的呢大衣挂在门后的钩子上,他也不敢套上,担心动静太大。可就是这样,他捧着电话,一边发抖,一边直冒冷汗,只一会儿背上就湿了一片。
他没敢等华懋饭店的接线小姐叫醒叶主任,只让她传两句话。第一句,“老开”是林石。第二句,明早十点半去银行开保管箱。
打完电话出来,又把他吓一跳。诊所原是弄堂房子,后楼那几间厢房当作病房,从门诊室到病房有一条短短的楼道,楼道一边是楼梯,另一边就是病房。楼道里没开灯,他正蹑手蹑脚打算溜进房间,一头撞上在楼梯口抽烟的易君年。
易君年什么话都没说,冷冷地看着他,也没让他解释解释为什么半夜不睡觉,跑到外面来了。当然,他可以说他去上了厕所。
到早上他才发现,好几个人都离开了。饭桌上只有林石、凌汶、秦医生和他自己,就连住在诊所的梁士超都不见了人影。
崔文泰回到房间越想越不安,万一叶主任没有收到消息,把林石和金条放跑了,这个责任他可承担不起。他都卖身投靠了,还卖了个半吊子,这笔生意做得就划不来了。叶主任一生气,说不定说他真共党假投诚,倒把他给办了。
他跑到门诊室,对秦传安说,他要给车行打个电话,昨晚他没把车开回车行,早上再不去点卯,车行管事要着急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