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传安正忙着开药方。他知道自己很可能马上就会撤离,有很多长期在他这里治疗、开药的病人,他要预先给他们准备药方。其中有几位,他还打算向他们推荐其他诊所的医生。这些病人他都有住址,只要把开好的药方装进信封,万一紧急撤退,他把这沓信往邮筒里一塞就行。他拿着笔朝电话指指,继续低着头写药方。
电话拨通了,崔文泰报了房间号码,抬头看看秦传安,见他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房间铃声响了两下,有人拿起话筒,是叶启年。崔文泰原以为自己可以编几句暗语,把意思告诉叶主任,却没想到临时没词了,举着电话停在嘴边。崔文泰用眼角扫了一眼秦传安,见他依然俯身在桌前,似乎并没有留意他。
“老板,今天上午客人约了用车,直接去做生意了。做好这一单再回来。”
半晌,对方在电话里说:“知道了。”
崔文泰犹疑不定,拿着电话愣在那边,对方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知道了,你昨晚打过电话。”
对方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崔文泰心里并没有踏实,反而越来越乱了。
林石趁崔文泰离开,对凌汶说:“我见过龙冬同志,在广州。”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出发,这通常是最心神不定的时刻,尤其是陈千里说,这一次,他们将在敌人的严密监视下完成任务。她正在努力克制,打算起身收拾下碗筷,没想到林石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弄堂里传来一阵鞭炮声,上海人家年初一早上打开门,要放一串开门鞭。
“我听老易说,你丈夫,龙冬同志在广州牺牲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广州起义后,他在苏联领事馆被捕,被敌人杀害了。”
林石点点头:“如果这样,他很可能还活着。”
说出这句话后,林石自己心里倒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俩,一个是龙冬的妻子,一个曾把龙冬视作生死之交,如今却坐在饭桌边,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口吻议论着龙冬的生死。他很可能还活着,好像牺牲或者活着,都是一种可以接受的事实,值得讨论的只是这两种事实,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可是大革命失败后,这种情况实在太常见了。
一旦地下党组织被敌人破坏,单线联络的组织关系就被切断了,一个上线被捕、被杀害,与他联系的下线也就同时消失了,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他们的身份和下落。一个地方组织被破坏,有些同志牺牲,有些同志失踪,剩下的人如果还有机会联系党组织,就调换到另一个地方继续工作,可他们也往往必须改换姓名身份。
在最复杂的情况下,常常会发生牺牲的同志最后被发现还活着,以为活着的同志,实际上早就牺牲了。
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些是出于战友之情,总是觉得牺牲的人还活着,有些则来自敌人的愚蠢和阴谋,他们为了邀功,或者为了设计圈套,就散布一些真假不明的消息。
“广州起义失败后的第二年,差不多是五月份,组织上把我调到广州,让我配合龙冬同志的工作。在广州那一年,龙冬同志和我谈得很多,他给我看过你们俩的照片。你的绒线帽盖住了耳朵,肩上有大围巾,穿百褶裙,手插在裙子口袋里。那时候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林石仍然觉得这么平淡地说话,自己听着都有点奇怪。
“在广州要不是他,我可能被敌人抓了十几回了。我真是学不会当地人说话。太危险了,后来也因为这个,上级不得不把我调离了。”
林石记得八月里有一天,龙冬的情绪显得特别低落,他们俩坐在骑楼下喝粥,电闪雷鸣,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龙冬告诉他,来不及通知凌汶,敌人就冲进了秘密机关。
凌汶的反应来得很缓慢,一直到林石说起那照片,她才慢慢激动起来。
林石意识到凌汶情绪的变化,她几乎要掉下眼泪。他原本是想说些与行动无关的话,让凌汶放松一些。
但是,出发的时间到了。凌汶起身问林石:“你的伤,走路没问题吧?”
“林石同志,你肯定是个大领导吧?”崔文泰刹车、按喇叭、加油门,挤出了路口扎成堆的黄包车,歪了歪脑袋朝后座说,“五条大黄鱼,乖乖不得了。一定是个大任务。我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后座没有人回答他。凌汶低着头想心事,林石掀开窗帘一角,看着车外。
“不过我这辆车,倒是运过金条,虽然我也没看见。”
崔文泰笑了几声:“去年春天我到熙华德路接客人上车,宁波人。一个老主人,两个用人。我看看真蹊跷,用人空着手,一块台布打成包袱,主人自己抱在怀里,说是要去巡捕房。”
“上了车子我看看不对,随便问一句,果然,说是去报案。我就问,报啥案子?说是用人中午烧饭,发现米缸底下有七根金条。坐在家里,天上有金条掉在米缸里,这不是好事吗?我说,为什么要报案?用人说,少爷失踪好几天了。噢哟,我想,这下就有意思了。”
“你们晓得为啥?那个时候上海到处在传王金枝被杀案。你们听说过没有?太古轮船茶房领班王金枝,在长江轮船上跑了三十年,为人极其讲信用,钱庄银楼就托他带金条,从上海到武汉,几十年从来没失手,再多几根金条交给他都没有问题,武汉肯定收到。但这次出事了,被杀了,死的时候身上只有几角洋钱,金条是一根也没有了。”
“被抢的金条就是米缸里的那些?”林石问。
崔文泰点点头:“他们是那么想的,所以要到巡捕房报案。我也是那么想的,肯定就是那一批。我就问,为什么他们会觉得米缸里的金条跟王金枝的案子有关系呢?他们说,因为他们家少爷失踪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懂了,那就确实有关系了,这家人家的少爷一定不是好人,外人不晓得,家里人晓得的呀。自己儿子是不是好人,老爷知道的呀。”
“米缸里那些金条,肯定跟王金枝的案子有关了。这家老爷胆子是小的,他这样一猜,马上就要到巡捕房去报案。他们这么确定,我想想也很确定,巡捕房呢,也马上就确定了。”
“过了几天,我看看报纸,果然报上登了。你们猜猜什么结果?”崔文泰卖了一下关子,等汽车过了路口,转到天津路,他接着说,“你们猜猜什么结果?报纸上说,巡捕房一拿到金条,马上找钱庄银楼的人过来看,钱庄银楼自己铸的条子,都做了记号,他们一看,正是被偷的那一批。巡捕房马上说,金条数字不够,差一半。既然一半赃物在你家米缸里,那么另一半你也负责交出来。你说你不知情,可能是你儿子,那么你把你儿子交出来,要是你交不出金条也交不出儿子,那就把你先关进巡捕房里。那家老爷叫冤枉呀,本来是想做做好事呀,没想到自己先吃官司了。”
汽车停在中汇信托银行门口,进银行大门时,凌汶说:“这崔文泰,今天怎么话那么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