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里离开上海那天风雪交加,回来却是阳光明媚,已见早春光景。栈桥是一道向上的斜坡,公和祥码头两三年前重新修建,栈桥木板弹性十足,脚踩在上面咚咚直响。从栈桥上岸便是公和祥码头公司,空地上停了成排轿车,接客人群站在栈桥两侧。
他看到了卢忠德,但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异常。特务们多半躲在车里,码头公司三层大楼房顶上的某个角落也许有枪手。他了解叶启年,如果他决定灭口,以保证卢忠德可以继续潜伏,会选择这种干脆的方式。他猜想,这些特务一定是叶启年专门从南京特工总部调来的亲信,如此才能避免卢忠德的秘密被泄露。他一定精挑细选,所以他们的枪法一定也很不错。他继续向前,朝码头大楼右侧的大门走去,走得并不很快,就像在这种情形下通常的接头,让对方从侧后方慢慢跟上自己。现在他们并排了。
“有没有办法找到一艘船?”他问卢忠德。
“船?”
“我想租一艘两三百吨的小货轮,可以装运货物,最好也装点其他东西。我只想要船上的客舱。”
“派什么用场?”
“送人。一艘不太起眼的小货轮,装运些米布匹,或者别的什么货物。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旧船,设备还不错,足以应付海上的风浪。”他一边想一边说,好像这个主意他才想起来没几分钟,就在上岸前他看到耸立江边的那些吊车的时候,或者上岸后看见远处墙上“仓库重地”几个字的时候,似乎他一边说一边想着,想法才渐渐成形了。
“你让我到码头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给我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现在看来旅馆已经不安全了。接下来几天,我要一个秘密、可靠的地方。房子最好大一点,行动那几天,可能需要多住几个人。”
“这个没有问题,你什么时候要用?”
“今天。”
陈千里感觉到对方稍微放松了一点,也许自己的话奏效了。他没有朝周围看,但他知道特务们一定盯着他们。码头公司大门敞开,铁门上用中英文写着“无事不准进内”。门口站着两三个小孩,手里托着大饼干盒,盒子里放着各种香烟和零钱。
门外是东百老汇路,马路一边是各家码头公司,顺泰、招商局、汇山、日本邮船会社、耶松船坞。马路中间有一条电车轨道,马路对面那些店铺,全是做船上生意的人家,五金零件铺、烟纸店、鞋帽店、洋钱兑换店,还有很多酒吧间,有几家酒吧间的二楼不仅拉着窗帘,每一扇窗玻璃上还用纸贴了,似乎那些房间极其需要光线昏暗。
陈千里想,要不要再多告诉他一些呢?他让卢忠德和他一起坐进一家兼卖炸猪排和罗宋汤的小咖啡店。猪排是放冷后又重新炸过一次的,罗宋汤看起来很可疑。但他们对食物原本就不感兴趣。陈千里看着窗外,见梁士超出了码头公司大门,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转头面对卢忠德,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看。
“凌汶同志失踪了。”
卢忠德突然说。陈千里没有显得十分惊讶,可他也不能表现得像早已知道这件事情那样。他愣了一下——
“在哪里?”
“广州。你不知道吗?”
陈千里摇摇头,好像乍然听说一个十分可怕的消息,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我以为林石会在电报中告诉你。”卢忠德又轻轻地说了一句,努力挤出一丝悲伤。
“发生了什么?”
卢忠德沉默了好一阵。陈千里听着对方的回答,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他知道卢忠德一定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他自己也早就准备好,无论他说什么,都要装得毫不怀疑。
卢忠德说凌汶去了报馆,又去了报界公会的剪报社。她坚持要去濠弦街——那条后街叫什么名字?他佯装问自己,然后回答说天官里后街。陈千里没有料到他会那样说,在广州他对莫少球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们没有去过濠弦街。那么,卢忠德是故意卖了个破绽,是为了试探他,看看他的反应?
卢忠德说他想阻止她,他懊恼地说,早知道现在这样,就该拼命拦住她。由此他对上级领导稍微提出一点批评意见:既然广州之行确定由凌汶同志负责,有些时候他就不好多说什么了。毕竟地下党组织对上下级有严格的纪律规定,下级本来就不该多打听上级的想法和做法。凌汶同志原本也可以不告诉他,她要去哪里。他等了很久,直到深夜她也没回来。
天一亮他就赶到濠弦街,在那条后街他找了半天,后来才发现自己弄错了,他应该从一棵大榕树下向右转,而不是再往前,因为后街要按照濠弦街的方向来算,既然濠弦街在南面,后街就应该在最北边,而不是沿着那条直巷继续朝东。他这么一耽搁,天倒是大亮了。
但后街上仍旧没有什么人,他只看见一个算命的老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早就坐在街上,拉着他要给他算命。他问那个算命老头,昨天下午有没有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到巷子里来打听一些事情,三十多岁。他本来想对那个老头说,穿着旗袍和毛衣,但又觉得那老头未必记得这些,于是改了主意,简单说了一句,说她穿得很好看,很靓。
船要到晚上才开,他还有时间去一次兴昌药号交通站。交通站负责人是莫少球,还有一位莫太太。就是莫太太告诉凌汶关于报纸的事情,所以他要到交通站去一下,但是他一到浆栏街就觉得不对劲,街上有便衣,虽然广州的便衣特务,打扮跟上海不一样,可这些小特务的神情举止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果然,不久街上就乱起来了,有人开枪。他判断交通站可能出事了,只能赶紧离开。他回到旅馆等到晚上,凌汶仍然没有出现,他只能上船回上海,任务重要,他不能再等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