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黄浦江
早上八点,在顾家宅公园门口,陈千里果然等着卫达夫。
卢忠德泰然自若,他知道马路对面的那辆车上,总部训练有素的枪手正瞪着眼睛往这边看。如果卫达夫稍有异动,子弹马上就会打穿他的脑袋。刚刚出来前,叶启年再次犹豫。在正元旅社那间密室里他对卢忠德说,拿浩瀚当诱饵,钓出陈千里的秘密上船地点,这一局他觉得本下得太大了。
卢忠德觉得老师可能真是老了。这件事只要做成了,有可能抓住大批中共高层。这是与中共地下组织的一次决战,下多大本钱都值得。
“老师请放心,我们布置了人手,控制了接头地点,陈千里翻不出什么样。”
卢忠德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像往日那么踏实。他最初没有把陈千里视为真正的对手,跑马场接头之后,他一直不懂叶老师为什么这么担心这个人。他见过那么多地下党,老练如龙冬,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但是,银行保管库那一回,着实让工于心计的卢忠德暗自叹服,可他又觉得这个含蓄内敛的对手多半是靠着运气。最近这几天游天啸带那么多人围捕,都被陈千里一一化解,确实显示了他机敏过人的身手。此刻卢忠德又宽慰自己,特务工作并不是学过几手格斗术,靠着运气就能逢凶化吉的。
陈千里仍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见卢忠德也没表现出惊讶:“你的事办完了?”
“老易要向你汇报一件事情——”卫达夫刚要直截了当地把钓饵扔出来,又想起卢忠德关照他的话,不能心急,先听听陈千里怎么说。
“那你们先说。”
卫达夫犹豫地看了看卢忠德。
卢忠德没有看卫达夫,他对着陈千里说道:“这是老方牺牲前——实际上是在菜场开会前跟我交代的事情。”
在公园门口说话,总会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买菜的用人提着篮子慌忙走过,谨慎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匆匆走开。一辆三轮车摇晃着冲过来,车上装满分格的板条扁箱子,箱子里是空的牛奶瓶,瓶子在木格里蹦跳,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几个外国小学生冲向公园大门,途中互相“追杀”,其中有一个在卢忠德背后被喷水枪击中,偷工减料地倒下,又跳起来回击。
他们看着小孩嬉闹着跑过,各自的脸朝着不同的方向,陈千里低声说:“换个地方说吧,这里不方便。马路对面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半天了。”
卢忠德狠下了心,同意换个地方。他们进了公园大门,顺着林荫大道走到池畔,在面对环龙碑的长椅旁站定,陈千里和卢忠德坐了下来,卫达夫站在他们面前,因为地势倾斜,他往右边挪了一下,这样就可以靠在池边那棵小树上。
现在,卢忠德打算正式放出诱饵,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讲一个有关老方的故事。
“菜场开会那天早上,七点不到就有人敲打书画铺门板。门一开,是老方。那么冷的天他满头大汗,一定是走了很多路,脸色很不好,看样子一晚上都没睡觉。我到隔壁早点铺子要了油条豆浆,我们边吃边说。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去开会了,我让他到后面休息一会儿,回头我叫他一起去开会,但是他说不行,马上就要走,临时有个重要的接头,接完头他会再去菜场开会。”
“但是那天他没有来,会议因为他耽误了十几分钟,然后特务就冲进来了。幸亏耽误了一会儿,不然会上林石同志把任务一传达,崔文泰就知道这个机密了,那样一来可能特务也不会把我们放出来。”
“老方是腊月二十一那天牺牲的,那个时候我还关在龙华看守所,腊月二十二才释放,一放出来就从巡捕房内线得到老方牺牲的消息。我当时心里很难过,悲愤,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别的,第二天才想起来一件事情。”
“老方其实和我有一个秘密联络信箱,说是信箱,其实是蓬莱路新舞台观众席的一个座位,椅座后面的挡板下有一条缝,正好可以塞进一片纸。把纸塞进去再用手捏一下,根本看不出来。但你如果知道它,只要坐到后面那排座位上,等戏开演,俯下身就能摸到,再用手轻轻一掰,木板缝中那片纸就会掉下来。”
“老方早就跟我约好,有什么紧急情况,他会把密信塞到这里面。我到第二天才想起来这件事,连忙买票进了戏院,到那儿一摸,果然有一片纸。我一看见上面的字就泪如雨下,那是老方的字。”
“老方在密信中让我过了年以后,到正月十四,在《申报》上发一条广告。广告内容他都写在纸上了,要求一字不差刊登到报纸上。广告是秘密接头信号,接收这个信号的同志你猜猜是谁?是浩瀚同志。我一看到这个名字就全懂了。”
“为什么老方不能来开会?为什么他会牺牲?原来他是为了掩护浩瀚同志牺牲的。广告需要附上一个电话,浩瀚同志看到广告后就打这个电话接头。所以你让我离开书画铺,我不能同意,因为浩瀚要打那个电话,我必须守在电话机旁。我虽然与浩瀚同志接了头,却没有办法安排撤离。按照老方写在纸上的指令,我应该与林石同志商量撤离路线,但他也牺牲了。我想了半天,只能来找你商量。”
“你把浩瀚同志安排隐蔽在哪里?”
卢忠德本想说他还没与浩瀚碰头,只是在电话中约定了接头地点,但话到嘴边,他又改口道:“我已接到浩瀚同志,把他安排在一个秘密住所内。地方十分安全,没有任何人知道。”
“老方没有跟你交代撤离办法?”
“他只是说到时候跟‘老开’商量。”
陈千里想了很久,半晌才对他说:“我来安排撤离。你把浩瀚同志安排在哪里?”
卢忠德摇了摇头:“我不是不能告诉你。老方交代过,浩瀚同志实在太重要了,知道的人越少越能确保安全。这是老方牺牲前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这是不惜牺牲也要完成的使命。”
卢忠德说得有些激动。陈千里不再说话,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其实不止浩瀚同志。中央还有部分领导同志都要在近期撤离上海,上级早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上海行动小组。林石同志就是来上海负责完成这个任务的。”
“我估计上级通知老方在开会那天与浩瀚接头,就是决定由上海小组负责浩瀚同志的转移工作。”
“这几天撤离路线已安排完成,实际上,今天晚上就会有一批同志坐船离开。我们租了一艘货船,今天半夜,船会停在吴淞口等候,我们用小火轮把领导同志接送上船。”
“集合地点在浦东,小火轮晚上十点会在那里靠岸。”
“浦东哪里?”
“小火轮靠岸地点现在还未定,这是为了预防水警巡逻,也是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陈千元今天下午会提前登上小火轮,指挥小船在浦东沿江慢慢航行。天黑以后,他会让小船选择一处码头停船靠岸,他自己上岸到浦东塘桥,接应在那里等候上船的同志。你今晚七点以前从董家渡租舢板船摆渡过江,李汉会在对岸等你,把你们护送到塘桥集合地点。”
“在塘桥集合。”卢忠德琢磨着,“所以小船停靠在附近码头?”
“也可能很近,也可能不近。陈千元在小火轮上,他来决定。”
“如果离塘桥太远,交通怎么解决?”
“只能靠双脚了。”
他们分手时,陈千里对卫达夫说:“我马上就要上那艘货船,到吴淞口等候。你也可以跟着我去坐坐大轮船。”
卫达夫朝陈千里微笑,说老易这里更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