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董家渡口江风萧瑟。黄浦江上这一段,船只不多。因为没有灯火,对面塘桥的沿江岸线已辨认不清。董家渡外马路上,停下一辆汽车。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车门,先下车的人是卢忠德。陈千里躲在一家木行仓栈的平房顶上,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远远地看着卢忠德。借着路边灯光,他认出了随后下车的浩瀚同志。
他开始快速奔跑,趁着夜色跑到江边,纵身跃入寒冷的黄浦江。他盘算了很久,推断叶启年一定已在塘桥布置了大批军警。黄浦江西岸这边,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黑暗中一定也藏着很多敌人。
这个时间,摇橹摆渡船早该停运,船工们躲进了渡口木屋里,正在喝酒吃肉。下午五点不到,有人来到渡口,说他是警备司令部侦缉队的人,让他们准备好一艘渡船,船工待命,七点左右有人要用船。并且,所有船工休工后都不准离开渡口,违者以通共论处,抓到龙华枪毙。说完,这个人又从里马路回民馆子叫来几只锅子,请大家晚上在渡口喝酒吃涮羊肉。
夜色浓重,卢忠德引着浩瀚上了栈桥,有人在栈桥那头等着,下午在正元旅社,叶启年让他见了这个人。
“都安排好了吗?”卢忠德远远问了他一句。
那人朝停靠在码头边的木船挥挥手。
对岸的塘桥,此刻一片黑暗。游天啸坐在车里盯着江边的渡船码头。他看到渡口栈桥上出现了人影,应该就是李汉,他恨不得马上就抓住他,在茂昌煤栈,李汉和陈千里杀了他好几个手下。
从塘桥镇过来报信的手下告诉他,有几个陌生人进了镇,敲开一家小饭馆的门,坐在店里吃晚饭。他们没有过去仔细看,怕惊动了对方。远远望去,桌上有不少人,他们认出了董慧文。游天啸一得到这个消息,马上让人到江边向对岸打灯光。等卢忠德到达渡口,等在渡口的上海站特务会悄悄暗示他,一切准备就绪,让他过江。
军法处穆川处长是第一次来正元旅社,他也是第一次获悉特工总部在上海有这么一个秘密分站。他清楚自己即将调任南京,猜想叶副主任邀请他到此一游,也许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当然,叶副主任也是有理由的,这次抓捕中共地下组织首要分子,将由特工总部与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联合采取行动。
他与叶启年同为简任,官阶相当,见面倒也不用十分拘礼,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一会儿茶,电话就打进来了。是游天啸。他报告说,塘桥镇上确实来了不少共党分子,他认出了其中几个。这些人都坐在一家小饭馆里,上海站行动人员和军法处侦缉队的军警已将那里团团包围,只等“西施”放出钓饵,把陈千里引上钩,说出小火轮的靠岸地点,现场立即实行抓捕,一网打尽。
“卢忠德到渡口了吗?”叶启年追问。
“看不见对岸情况。我们已向埋伏在对岸渡口的行动人员发出信号,一切准备就绪。”
“那两艘船到哪儿了?”叶启年放下电话,转头问马秘书。
“林泰航运的货轮,刚刚完成装船,仍然停在招商局北栈码头上。公茂运输行那只小火轮没有拖驳,下午单独离开了码头,一直在黄浦江上游弋,间或接近沿江小码头,可能在察看岸上的情况。陈千元在船上。”
“能盯着吗?”
“穆处长从警备司令部借了巡逻艇,不过江面安静,引擎声音太大,不敢靠得太近,怕惊动了他们。船在黄浦江里,他们跑不了。”
叶启年看了一眼穆川:“陈千里在哪里?”
“我们的人从顾家宅公园一路跟着他,下午他去过招商局码头。从码头出来以后,盯梢的人跟丢了。”
叶启年点点头,马秘书退了出去。
穆川望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地图,那是一幅一比一万的军用地图,图上详细绘制了黄浦江两岸的地形,也标示了驻军哨所和警察署的位置。那是穆川专门从警备司令部带来送给叶副主任的。去年闸北战事结束后,警备司令部重新勘测了防区地形,地图是军事机密,虽然送给特工总部叶副主任问题不大,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南京传说穆川即将调任军委会密查组,将来与叶启年就是同行了。
“听说穆处长也要负责调查工作了?”
“没有得到上峰调令前,我都是军法处长,继续配合叶主任和游队长做好工作。”
“游天啸在军法处侦缉队,多得穆处长照应,总部一直有人说,派往各处的调查人员中,与淞沪军法处合作最为愉快。”
“叶主任客气,我生性散漫,这些年游队长辛苦。”
叶启年想了想,笑着说:“好像穆处长对调查工作有一些看法?”
“调查工作是党国要务,委员长也很倚重,视为耳目。我以前不理解,觉得杀气重,不过看到叶主任殚精竭虑,视共党为个人仇恨,必欲除之杀之,我也受到了感召。”
对岸董家渡渡口,卢忠德让浩瀚先上船。等两个人坐定,船工解开缆绳,小船慢慢离开码头。
塘桥镇上这家小饭馆,平日一到晚上根本没有生意,今天却来了一群客人。饭馆并没有准备,但客人一点都不挑剔,让老板随便炒盘青菜,蒸一块咸肉,再加一锅米饭。老板安排好客人,自己也跑到后面自家饭桌上去了。
客人们很少说话。他们知道小饭馆外面有大批特务,在那片黑暗中躲着很多敌人。他们知道不久之后自己就会被捕,也许会牺牲。秦传安、董慧文、田非,每个人都来了,连梁士超也来了。陈千里曾对他说:“老梁不用去江边,他们认为你离开了上海。”
梁士超却说他也要去。夜里,只要他稍微改变一下外貌衣着,敌人从远处就分辨不出他是谁了。这里需要他,塘桥镇上出现的人越多,特务就越相信他们的“鱼饵”起作用了。同志们心甘情愿进入敌人设好的“陷阱”,心中充满豪情,无所畏惧。
陈千里游得很快,在黄浦江河道中间,他追上了那艘渡船。卢忠德没有听取他的建议,另租一只舢板过江,仍然使用渡船,渡船船尾上有一盏煤油灯,卢忠德十分谨慎,还另外打着手电筒。这就比较麻烦。
他游到船工所站位置的另一侧,把头伸出水面观察。现在是落潮时刻,这段江面上水向北行,摇橹船为了准确靠到对岸码头上,船工先将船朝东南方向奋力划行,到了江心,船头就开始折向东北。
从水下潜游到船边后,陈千里悄无声息地把手搭在船板上,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会儿,身体完全放松,让自己跟着船漂行。当听见船上开始说话时,他用力抓住船板,身体向上一跃,翻身滚到船上。他早已看好方向,一上船就将煤油灯打落黄浦江。卢忠德一惊,抓着手电筒向他照过来。
陈千里没有站起身,就势扑到卢忠德面前,手中的匕首刺过去。慌乱中,卢忠德用手电筒一架,手电筒也落到了水里。陈千里知道不能拖延,他不能让对方有喘息之机,他不知道如果卢忠德叫喊起来,埋伏在两岸的军警特工会不会听见。灯光一灭,他就跳起身,只一脚,就把卢忠德踢进了黄浦江。他随即也跟着跳进水里,合身扑向卢忠德。他抓住卢忠德的衣服,把他往水里拖。他想用匕首结果卢忠德,但对方一个挣扎,匕首在衣领上划了一下,脱手落进江底。陈千里屏住呼吸,潜入水底,抓着卢忠德的两条腿,把他死死地往黄浦江水底拖。他坚持了一两分钟,直到感觉卢忠德的身体不再挣扎。他把卢忠德的脑袋拖到近前,在水下用手指关节狠狠捏了一下他的喉结部位,然后松开手,看着这个特务顺着黄浦江水越漂越远。
陈千里望着黄浦江右岸,天地变得越发黑暗。他知道那些同志马上就会被敌人逮捕,还有千元。为了“千里江山图计划”,他们义无反顾,勇敢地让自己成为“钓饵”,为了把钓饵直接下到叶启年、卢忠德的嘴边,卫达夫故意被特务抓去,假装叛变。在顾家宅公园门口,他心里忽然一动,让卫达夫不要再跟着卢忠德回去,他是想把卫达夫拉出魔掌,但卫达夫微笑着拒绝了那也许是唯一的逃生机会。
但他却不能去营救他们,他要负责把浩瀚同志安全地送到瑞金。年初一晚上在茂昌煤栈向同志们布置任务时,早已安排了一明一暗两组任务。在凌汶和卢忠德去广州时,他自己带着梁士超去了汕头。另外打通了一条绝密交通线。
陈千里再次翻身上船,抹去脸上的水,望了一眼船舱,命令船工把渡船转向苏州河方向。
2022年3月完稿于上海思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