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唐狄公案·壹(21)
狄公转身面对曹鹤仙。此时曹鹤仙兀自坐在椅上,神情木然,正不知如何是好。但当发觉马荣走近身边时,他忽然醒悟过来,猛地跳起,向观礼台侧另一侧奔逃而去。马荣一个箭步追了上去。曹鹤仙欲要闪避,不想飘在空中的长髯被马荣一把揪住。只听曹鹤仙一声惨叫,长髯早被马荣扯下。再看他颔下,已是光秃一片,却无半点血迹,倒有一小块欲落未落的纸皮连带着几撮残须尚挂于腮边。曹鹤仙慌忙以手遮面,绝望地号叫不止。马荣将其手腕反剪,推至狄公面前。
狄公目视曹鹤仙,严峻的面容上绽放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自言自语道:“原来美髯亦非真美髯也!”
十八
话说狄公率领大队人马,押着一应人犯,浩浩荡荡地自白云寺返回城中,直至午夜过后方才回到府中。狄公吩咐将人犯收入大牢,随后便领着洪参军与马荣、乔泰径自来到书房。
狄公在书案后椅中坐定,洪参军去案旁茶炉处为其沏了杯浓茶。狄公接过茶来连呷数口,仰靠在椅背上开始述说破案经过。
狄公缓缓言道:“汉朝名臣、断案高手郁公曾言,断案须实事求是,万不可先入为主,拘泥成见而为假象所迷惑,故必据实重复检验所见所闻,屡屡纠偏矫枉,方可去伪存真,揭示真相。倘若心中所想与事实不符,切不应以事实附和心中所想,而应以心中所想比照事实,将不符事实的所想尽速排除,而不可固执己见,为错误所囿。诸位,我以为郁公所言千真万确,然临到断案之时又时常将此至理名言忘之于脑后。近日为破汪县令一案,我便屡次为假象所惑,未能即刻识破之。”说至此,狄公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言道,“此案并非如我心中所想的一般简单!”
“朝廷授我以蓬莱县令之职,此事必在当时即为幕后主犯所知晓。此人奸猾异常,为使我误入歧途,延误我破案时机,甚或意图使我破案徒劳无功,使其可乘机将金佛铸毕并送出蓬莱,因而特命顾孟彬散布流言,假称有人将武器偷运去高丽云云,以此制造假象,掩盖其偷运黄金这个真实目的。此计想必是金桑为其谋划,那高丽姑娘玉姝亦被利用来散布谣言。起初我亦为此谣言所惑,并以此为断案出发点。甚至直至金桑已供出偷运之物是黄金时,仍以为是偷运去高丽。虽然我曾十分疑惑将黄金运往高丽似乎无利可图,然却依旧受原先成见所囿,未能即刻识破骗局,直至今晚才意识到案犯的真实意图!”
狄公面带怒容,抚须少歇。见洪亮三人皆神情专注,静候一旁,他便莞尔一笑,继续言道:“此前樊仲被杀、曹旎失踪等偶发事件及唐主簿行为怪癖亦令案情显得错综复杂,以致影响我断案。此外,我对易鹏亦过于用心。易鹏好心将偷运兵器的传言告知我,我却疑其亦是此案同谋。何以如此,稍后我会向各位释明。”
“昨日晚餐之后,偶与洪亮一同观戏,大受启发,终于意识到谋杀汪县令的凶手是何人。其中一出戏中说到一人为其长子所害,死前留下遗书,藏于一枚杏核之中,然此遗书实为迷惑其长子,不使其知晓包藏遗书的杏核即为追查真凶的凭据!此剧使我顿悟何以汪县令要以价值如此昂贵的古董漆盒盛放书函,实乃有意引起断案者注意。此盒之上绘有一对醒目的金竹,即暗喻顾孟彬那每日不离手的名贵双杆斑竹手杖。汪县令喜爱猜谜,故我以为或许汪县令亦欲以此暗示黄金藏于空心禅杖之中。”
“如今我已知顾孟彬亦是那日欲要谋害我之人。那日他盛情邀我吃蟹,离开码头之前,曾关照金桑道:‘你在此料理,你该知晓须做何事!’此话寓意险恶,其实是命金桑设计害我之意!显然这伙人早已商定,一旦我对案情有所察觉便迅即将我除之。而我那日在码头与顾孟彬闲聊之时,无意中曾说自己怀疑白云寺僧人来往于破庙与白云寺之间,欲要严查深究,并曾提及顾孟彬预备送往京师的那尊复制圣像!此外,当我与之坐于水榭酒馆中吃蟹时,我还与之谈论了其妻失踪之事,而其妻失踪恰是因为无意中接触到转运黄金的僧人所致。当时我无意中透露自己心中的疑问,此必使顾孟彬警觉到我对其阴谋已有所察觉,随时可能识破其阴谋而将其捉拿归案,故此他便先下手为强,企图置我于死地。”
“但当时我其实所知甚少,且仍在想那偷运者如何将黄金自内地运至破庙之事。昨日我仔细想了顾孟彬与曹鹤仙二人的关系,断定此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曹某人有一堂弟居住在京城,平日嗜好藏书,又不大为世人所熟知,利用其转运黄金,不易引致旁人疑心。当时我想,定是曹氏将顾氏介绍给堂弟,随后即由其二人将黄金从京城偷运至蓬莱,再由蓬莱偷运去高丽。幸亏不久我便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因我忽然记起曹某人曾言定期托人将旧书捎往京城一事,这令我断定黄金必是自境外向我国内偷运,而非自境内向境外偷运!这伙罪犯十分精明,他们以此积聚与倒卖大量廉价黄金,从中牟取暴利。”
“待我断定黄金是由此运往京城之后,我便即刻意识到罪犯此刻正忙于何事。这伙人欲自高丽不断购入廉价黄金,便须支付大笔银两。为能倒卖黄金,获取高利,并有银两继续自高丽购入黄金,则以空心禅杖及书籍偷运之法便不足以满足其需要。况且我已抵达蓬莱,开始认真调查汪县令一案,这伙案犯深感时间紧迫,不得已,便须加紧偷运已购入的黄金。然而,曹鹤仙家中藏书已经运罄,而禅杖之法又受怀疑而不可多用,如此便须改用他法偷运。由于这伙人欲将所积大批黄金一次运往京城,于是露出急不可耐之状。此为我所觉察,以此我便想到顾孟彬仿铸圣像,借兵护送必是企图偷梁换柱,以此将大批黄金偷运去京城。故而我才如此肯定那圣像是假,敢令乔泰以剑试之。”
“此阴谋不仅狡诈且十分胆大,必有精明过人者于幕后策划。如今我亦完全明白当初马荣与乔泰在城南河边隐约所见‘杀人抛尸’一案的真相。经仔细察看城区地图,我见顾孟彬宅邸位于第一座桥不远处。想必你二人当初因人生地不熟,误将‘杀人’地点错记在第二座桥近处,因此次日再去第二座桥附近询问自然便徒劳无功。又因易鹏宅邸靠近第二座桥处,以致我错将其视为不法之徒。然你二人当初河边所见又确有其事,只是顾孟彬手下所击并非真人,乃是其用以制作铸像模具的泥塑佛像也!浇铸金佛的模具即在此泥佛身外贴制而成,然后由顾孟彬将其装箱运送至白云寺内。此事白云寺方丈并不知晓,只有慧鹏与少数几名僧人知晓内情。我曾亲见装载模具的木箱,亦曾亲见那预备焚化智海尸身之火,当时我便有所怀疑,何以要以如此强烈之火焚化人尸?然而我并未予以深究。方才于顾孟彬家宅内搜出了方神匠精心雕刻的那尊香柏佛像,此木佛已被截为若干片段。届时案犯亦会设法将这些片段运去京城,再将其拼合黏结为一体,漆以颜色,以之替代金佛,将木佛奉献与白马寺。而那用以制作铸模的泥佛则于月黑雾重之夜被砸毁,弃于河道之中。当初马荣在水中踏着的泥团实即被毁的泥佛,水中捞出的烂纸则为包裹泥佛的废纸。”
“啊哈,”马荣道,“这等说来,当初还真有其事。我的眼力一向甚好,只是把那筐篮中的泥佛错看成坐轿的秃子了!”
此时洪亮问道:“大人,还有一事不明,望大人指点。那曹鹤仙乃读书之人,一向自视清高,重名不重利,为何也会热衷偷运黄金之事?”
“曹鹤仙实非节俭之人,”狄公道,“因平日里奢华无度,以致手头拮据,不得已才自城内迁至郊外塔楼中居住。其实此人并非不重利之人,只是装作不关心俗事而已。此人善于伪装,甚至伪装至胡须!故此顾孟彬与其勾结,允诺分利与他,他便即刻为厚利所诱,参与了偷运黄金之事,且答应顾孟彬的请求,将女儿许配给他。那日夜间,赈济僧智海遇见曹旎与薄凯之时,所携带的禅杖内必藏有金条,此金条即是顾孟彬之流转交与曹鹤仙的。顾孟彬因爱慕曹鹤仙之女而与之结亲,此事其实甚欠考虑,因而露出马脚,使我确认此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狄公少歇,将杯中茶水饮尽,又继续道:“顾孟彬其人虽贪婪狠毒,却并非幕后主谋。此人亦须听命于他人。然我未急于允其道出其主子姓名,因是想到那首犯必是深藏不露之人,与顾孟彬直接接触之人亦只是其手下走卒而已。今晨,我将派遣专人由马队护送赶赴京城,向大理寺卿呈递诉状,揭发此案首犯的罪状。方才我已得知樊仲随从吴免在卖马之时为军士擒获。不出我等所料,此人正是在阿光逃离樊庄之后不久便发现主人被杀,因惧怕受到牵连,便盗走钱箱与马匹远遁他乡。”
“可是,大人,究竟何人是本案罪魁祸首呢?”洪亮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