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威平县的名胜古迹。狄公觉得他精通当地的历史,知识渊博,学问涵养很深。终于,狄公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说自己必须告辞了,因为他的同伴还在茶馆里等着,那茶馆就在公堂大院的后面。
“既然这样,”潘师爷道,“我就领沈相公从后门出去,省得您从前门绕一个大圈。”他带狄公返回县令的内宅。虽然他一只脚先天畸形,走起路来却很轻快。
两人顺着一条幽暗的封闭式走廊往前走,这条走廊似乎是绕着内宅而建的。到了走廊末端,潘师爷开启小铁门的锁,笑着道:“这个过道也可以说是敝县的一道风景线!它是七年前这里有叛军的时候修建的,目的是作为秘密通道。您知道,当时那个有名的节度使——”
狄公迅即连声道谢,打断了潘师爷的话。他跨出铁门,到了僻静的街角,然后按照潘师爷指的方向,迈步向前走去。
他走过街角,看见了原先他和乔泰一道饮茶的那个茶馆。虽说中午刚过,露天茶座却已挤满了人,多数餐桌为衣冠楚楚者所占据,他们悠闲地一边喝茶,一边嗑着瓜子。狄公径自向一个彪形大汉坐着的餐桌走去。这个大汉头戴黑色圆帽,身穿褐色袍服,正出神地看着一卷书。狄公拖出他对面的椅子,乔泰连忙站了起来。尽管狄公身形高大,但乔泰比他还要高出一寸。他有拳师一般的体格,粗脖颈,阔肩膀,没有留胡须。只听他高兴地说道:
“大人,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叫大人!”狄公告诫道,“要记住,我们是微服来这里的!”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包袱,把它放在地上,然后坐下来,击了一下掌,吩咐店小二重新沏一壶茶。
这时,离他们的餐桌不远,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抬起了头。这个人独自坐在一张靠角落的餐桌旁边,形容枯槁,面目狰狞,从右眼眶到下颌有一道细长的伤疤,这使他的嘴唇歪向一边,留下一个不停嗤笑的表情。他把一只细长的手伸向面颊,想制止脸部肌肉的抽搐。接着,他撑起两只难看的胳膊肘,倾身向前,想偷听狄公和他同伴的谈话。无奈,周围噪声太大,他怎么也听不清。失望之中,他觑起那只独眼,盯看两人的一举一动。
乔泰望了望周围。他一看见那个模样丑陋的独眼龙,就压低嗓音对狄公道:“您看我后面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人,他的模样就像一条刚脱壳的小爬虫。”
狄公看了看,问道:“正是,他的外貌让人没有好感。嗯,你在看什么书?”
“《威平风俗志》,从店小二那里借来的。您提出顺道来这里游览,真是好主意。”他把敞开在餐桌上的书移向狄公,道,“看,这儿写着,关帝庙里立着十几尊真人般大小的古代名将雕像,这些雕像皆由古代一位能工巧匠所雕刻。此外还有颇为壮观的温泉——”
“刚才县衙的师爷已经给我介绍过了。”狄公笑着打断了他,“这里的名胜古迹足够我们看的。”他呷了一口茶,继续道,“不过,我的同僚滕县令让我有点失望。要知道,他是个有名的诗人。我还以为他性格开朗,善于交谈,谁知他是个注重小节、目光短浅之人。而且他看似有病,有心事。”
“哼,他有什么能耐?”乔泰道,“无非就是只有一个妻子。这倒奇怪,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只有一个妻子。”
“这有什么奇怪?”狄公不赞同地说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模范伉俪。虽说两人联姻已有八年,而且未育子女,但滕县令始终没有娶二房或妾。京城文人给他们俩取了个绰号——生死伉俪,我想,这并非没有羡慕之意。他的夫人银莲也颇有诗才,共同的爱好使两人情投意合。”
“依我看,”乔泰道,“她要是真有诗才,不妨让她丈夫身边多几个年轻姑娘,这样也许可以增加作诗的灵感呢!”
狄公没有留意乔泰的话。此时他已被邻桌几个人的交谈吸引。只见一个双下巴的胖子道:“我坚持原先的看法。上午县太爷升堂,判断有误,不然他干吗拒绝登录葛员外自尽?”
“要知道,尸体没有找到。”坐在他对面那个长着弧形脸的瘦子道,“没有尸体就不能登录,王法是这样规定的。”
“没有尸体是有原因的。”胖子随即反驳,“葛员外是投河自尽的,对不对?河水特别急,县城又处在丘陵地带,坡特别陡。我并非说县太爷这个人不好,他可以说是这些年来最好的清官之一,我只说他不了解我们生意人的苦衷。他哪里知道,不登录葛员外自尽,钱庄掌柜就不能把葛员外的事料理妥帖,这对外面有许多大生意的葛员外绸布店来说,拖延就意味着更大的损失。”
瘦子无言以对。然后,他又问:“你说葛员外为什么要自尽?会不会是背了很多债?”
“当然不会!”胖子迅即答道,“响当当的富商嘛!我敢说,他的绸布店是全州最大的。不过,听说他最近一直受病痛困扰,这就是自尽的原因。还记得吗?去年茶铺王掌柜自尽,也是受不了长期头痛的折磨。”
狄公没有再听下去。他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乔泰刚才也一直在听那两个人闲聊,这时,他轻声道:“大人,别忘了您是在休假游玩。无论这里发生了多少起命案,都该由滕县令去审理。”
“你说得对,乔泰。那本《威平风俗志》介绍了哪些珠宝铺子?我得买几副金银首饰,回蓬莱后送给几位夫人当纪念品。”
“珠宝铺多着呢!”乔泰答道。他急忙翻书,把介绍珠宝铺的那一页给狄公看。狄公点了点头,道:“嗯,有好些珠宝铺。”他起身喊店小二结账,“我们走吧,我获知离这里不远有家好客栈。”
那个面目狰狞的男子依然坐在那张靠角落的餐桌旁。等狄公和乔泰付完账,步入街道,他迅速起身,坐到了狄公和乔泰坐过的餐桌。接着,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本敞开的旅游指南,看了看上面的内容。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险,然后他扔下书,急匆匆地离开了茶馆。前方不远,狄公和乔泰双双站立,显然正在向街旁的一个小贩问路。
二
飞鹤客栈位于县城一条通往丘陵山区的繁华大道上。它的狭窄门面非常简朴,隔壁是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店。
不过,里面的厅堂很宽敞。坐在高柜台后面的胖店主打量了他们一眼,接着把一本厚厚的登录簿往前一推,请他们写下姓名、年龄、职业和出生地。
“你怕我们是歹人?”狄公一边用舌头舔湿毛笔,一边问。他感到惊讶,因为通常只要求登录姓名和职业。
“何出此言?”店主生气地回答。他又把登录簿推到乔泰面前,气呼呼地继续道,“为了保持本店的良好声誉,我得挑选住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