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唐狄公案·壹(31)
身穿洁白孝服的钱庄掌柜冷青正坐在一张很大的红漆桌子后面,忙碌地和两个伙计说话。他见两个客人来了,指了指窗前茶几旁的两张高背椅,其中一个伙计连忙给客人倒茶。狄公坐等钱庄掌柜把话给两个伙计说完。他想,冷青脸色苍白,显得有心事。接着他扫视整个房间。他的视线移向冷青身后墙上的一卷画,画面是浓墨重彩的莲,配有一首字迹娟秀的长诗。他坐的位子刚好让他可以辨认出署名:“愚弟,德。”显然,这卷画的作者就是冷青的弟弟冷德。半个月前,他已经病死了,公堂上那个百姓是这样告诉他的。
冷青把两个伙计打发走后,他转身面对客人,生硬地问有什么事。“冷掌柜,我想和你谈谈大约一千两黄金被私自转移之事。”狄公平静地说道,“这页账目就是最重要的证据。”
他从衣袖取出那页纸,将它放在桌上。
冷青的脸色变得灰白,吃惊地望着那页纸,半天说不出话来。狄公松了口气,朝乔泰点点头。这位彪形大汉站起身,重重地走到门边,插上门闩。接着,他又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了下来。冷青的两只眼珠惶恐地随着乔泰的动作移动。当乔泰站立在冷青的椅后时,狄公道:“当然,我还有其他的账页。很厚的一本。”
“你是怎样拿到手的?”冷青不安地问。
“冷掌柜,放明白些。”狄公指责道,“别把话题岔开,好不好?要知道,我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过,你刚才从我的名刺上看到,我是个牙人,当然希望能从你的收入中提成。据我推算,你大概骗取了一千两黄金。”
“你要多少?”冷青以战栗的声音问。
“不多,七百两。”狄公镇静地回答,“这样,你还剩下足够多的钱再度行骗。”
“我可以上公堂告你!”冷青喃喃地说道。
“我也可以上公堂告你!”狄公和蔼地回答,“所以咱俩都别去了。”
突然,冷青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他号啕道:“这是报应哪!葛员外的鬼魂缠住了我!”
有人敲门。冷青正要起身,却被乔泰那双有力的手按住了双肩,他重新坐下。乔泰用嘶哑的嗓音对他轻声说道:“请别激动,这样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叫他们走开!”
“待会儿再来!现在别打扰我!”冷青顺从地嚷道。
狄公在旁边一直捋着胡须,冷目注视。其时,他问:“你骗钱的事葛员外并不知情,为何你害怕他的鬼魂?”
这位钱庄掌柜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他喘着气问,“告诉我,那个信封有没有被撕开?”
狄公完全不明白这位神情不安的钱庄掌柜问话的意思。原先他多少以为,那本账簿是孔山在冷青家行窃时盗来的。现在看来,情况要比这复杂得多。他思索着回答:“让我想想,当时我没特别留意……”他推断,那本账簿肯定放在信封里,而且很有可能,信封是封着的。于是,他接着说道:“哦,想起来了!信封是封着的。”
“谢天谢地!”冷青道,“那么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
“既然你开了头,不如把整个经过说出来。”狄公冷冷地说道,“刚才我说过,我是通情达理的人,我很愿意了解这件事。”
冷青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显然,对他来说,向别人吐露内心的秘密是一种安慰。他道:“我做了件傻事。葛员外请我吃饭时,要我顺便把一摞契据带来,让他过过目。我把这摞契据装入一个信封,封了口,揣在胸前。可我到了葛员外家后,忘了把那个信封交给他。吃饭途中,即葛员外发病前,他问起此事。于是,我伸手摸胸前,不料把另外一个信封掏了出来。这个信封装着我的账簿,也封了口。我把它拿给葛员外,一直到葛员外回屋服药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当他纵身跳入河中时,我当然以为他在卧室里撕开了那个信封,并且发现他的合伙人骗了他,一气之下才投河自尽。这两天,我一直为此惴惴不安,晚上也无法安睡。我……”
他愁闷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你拿些钱给我们还是值得的。”狄公道,“我想,你打算近日内悄悄地离开这个地方,是吗?”
“是的。”冷青答道,“若是葛员外没死,我过几天就逃走了。我打算给他留一封信,说明一切,请求宽恕。我需要九百两黄金还债,剩下的一百两,我想当作本钱,到很远的地方做生意。葛员外死后,我想促使县衙尽快地将他的财产登记,这样,我才能打开他的钱柜。我知道他的钱柜里放着二百两黄金。但现在,我得赶快逃走,那些债主没拿到钱,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了。”狄公道,“我们此行没别的目的。那些黄金你存放在哪里?”
“在天余金铺。”
“好!”狄公道,“你写两张金票,各三百五十两,签好名,盖好章,但收款人的名字空着。”
冷青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两张盖有他的银铺印鉴的信纸。接着,他伸手去拿毛笔,填好了金票。狄公拿起两张金票,核对了上面的数字,然后把它们放进衣袖,道:“我想借你的毛笔用一用。再给我一张纸。”
他转过身,不想让这位钱庄掌柜看见他写什么。乔泰依旧站在冷青的椅后。
狄公把那张纸铺在茶几上,写了几行苍劲有力的字:
侃兄:望即刻遣差人来冷青银铺,此人欺诈枉法,宜拘捕。该案关涉葛齐元之遗产。
弟 仁杰上
他把信纸装入信封,封了口,又取出随身携带的个人印鉴,盖了章。然后,他站起身,道:“冷掌柜,告辞了!半个时辰内,你不能离开店铺。我这位同伴将站在街道对面监视。你要是敢早离开,当心你的身体。咱们后会有期!”
乔泰打开门,两人下楼去了。
他们到了街上,狄公把写给滕县令的信交给乔泰,还添上一张“沈默”的名刺,说道:“马上跑去县衙,把这封信交到滕县令手里。我回凤凰客栈。”
十
狄公进门后,发觉排军正站在柜台旁边,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说话。酒保在给他们两人倒酒,竹香在附近的小凳上盘腿而坐,修剪自己的脚指甲。
“老弟,快来!”排军嚷道,“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你听听这个人说的就知道了。”
那个老头儿用湿乎乎的红眼睛瞟了狄公一眼。他的脸显得干瘦,而且布满皱纹,活像被风吹皱的干橘子。他捋了捋脏兮兮的蓬乱胡子,哼哼唧唧地说道:“我一般在西门左边第二街的街口乞讨。那里的第四幢房子是秘密的风流场所,不过是高档次的。您瞧,我在那里的收入很不错。”
“那的确是高档次的风流场所。”竹香道,“我运气好的时候,也偶尔被客人领到那里。”
老乞丐转过身,用湿乎乎的红眼睛瞟了她一下。
“我见过你!”他不高兴地说道,“下一次,你可要叫客人多给我两个铜钱。你告诉他,至少要给我四个。有时客人玩得高兴,给得更多。”
“说话别离题!”排军喝道。
“嗯,那个女人去过那里两次,她就戴着你刚才给我看的这对耳环。因为她遮着头巾,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能从下方看见她的耳垂吊着这对耳环。她同那个年轻相公一道出来时,见我站在门边,便对那个相公说:‘这人怪可怜的,给他十个铜钱吧。’那个相公就把十个铜钱给了我。”
“你犯不着那样吃惊。”排军对狄公说道,“要知道这些乞丐的收入挺不错的,哪天你也该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