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苏副使被杀的前一夜,”马荣说道,“我们哥几个在码头边的螃蟹店里一起吃的晚饭。那夜稍晚,两个高丽商贩也加入了我们,我们五个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将近三更时分,乔大哥才把老孟扔进回要塞的军船上。”
狄公坐回到椅子上,慢慢抚弄着两腮长长的美髯。马荣站起身来给狄公倒了杯茶。狄公喝了几口之后,把茶杯一放,果断地说道:“防御使方将军曾来拜访过我,我却还未回访过他。如今时间尚早,若现在动身的话,午饭时分便可到达要塞。传我的话,让班头在前院备轿,送我们去码头。还有,本县要换官服出行。”他从椅子上起身,看到那两名侍卫笑容满面的样子,又补充道,“我必须提醒二位,我不能逼迫防御使接受我的帮助,如果他没有请我帮忙的意思,此事便到此为止。但不管怎样,我会寻机向他索要那份遗失文案的另一副本。”
沉重的官船在健壮水手的划动下顺流而下。不到一个时辰,便可望见要塞那雄伟的寨墙屹立在河的左岸;再往前走便是泥浆翻涌的河口,河道在此陡然变宽,河水一泻千里,注入阳光下一望无际的海洋。马荣和乔泰纵身跳上码头。码头之上耸立着巍峨的寨门,把守寨门的头目认清狄公的身份后,连忙引着他穿过铺满碎石的庭院,来到大堂。马荣和乔泰则留在门厅,因为狄公嘱咐他们俩留意任何有关这宗凶案的闲言碎语。
踏进大堂前,狄公以赞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厚重坚固的墙壁。这要塞竣工只有数载。当年高丽起兵作乱,其水军企图进犯大唐东北部海岸,因此大唐派军远征高丽,两番恶战后终于令其臣服。但高丽虽遭败仗,其实力仍不可小觑,发动突袭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因此河口地带以及守护这一地带的要塞,被朝廷定为重要区域,虽位于蓬莱县境,却不在狄公管辖之内。
防御使方将军站在台阶下迎候狄公。他将狄公带入内室,请他坐在自己身旁一张靠着后墙的宽大座椅上。
同上次到蓬莱县衙拜访狄公时一样,方将军举止端正,惜字如金。他身穿沉重的戎装,当胸一面护心镜,肩头两处有银亮片,浓密的银灰色眉毛下是一双阴郁的眼眸。他望着狄公,吐出了几个表示谢意的词语。
狄公寒暄了几句,方将军则生硬地说道,他仍然认为,对一个年老的军人而言,担任目前的官职已是力不从心了。他说,高丽人不会再兴风作浪,他们要重整旗鼓,还需数年之久。而与此同时,作为防御使,他却不得不管束一千余名关在营中无所事事的将士。
狄公同情地叹息了几句,又说道:“本县风闻最近营中发生了一起命案,凶犯已被抓获定罪,但我仍迫切地想了解更多有关此案的消息。如大人所知,蓬莱是我外放的第一任所,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增长见识的机会。”
方将军凌厉地看了狄公一眼。他用手指捻弄了一会儿两撇银灰的短髭,便陡地站起身来,说道:“跟我来。我带你去案发现场,告诉你案发经过。”
经过守卫在门前的两排兵士时,方将军对站得僵直的兵卒吼道:“把护法军正毛冲和郎将石朗带来见我!”
防御使领着狄公穿过内庭,来到一所两层高的大宅前。登上宽阔的台阶时,防御使低语道:“说句心里话,这案子令我寝食难安。”台阶上有四名兵丁正坐在椅上休息,看到二人便连忙跳起身垂手侍立。防御使带着狄公穿过漫长而又空荡的走廊转向左侧。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沉重的大门,门锁上贴着盖有防御使大印的封条。方将军撕下封条,一脚踹开门,说道:“这就是苏副使的房间,他就是在那张榻上被杀的。”
跨过门槛前,狄公迅速扫视了一下这间宽敞、空荡荡的房间。在他右手边是一扇拱形窗,高约五尺,宽约七尺,窗下的壁龛内躺着一袋涂有清漆的箭囊,内装十几支红杆铁头的羽箭,另有四支散落在外。房间没有其他的门和窗。在他左手边立着一张刻痕累累、式样粗糙的木制书桌,桌上放着一顶铁质帽盔和一支箭。靠后墙放着一张宽大的竹榻,榻上的芦席沾了几处不祥的红褐色斑点,地面只草草安着劈开的木板,没有地毡。
两人进入房间后,方将军说道:“苏副使习惯操练后到这里来睡上一觉,一般从午时正睡到未时正,起身后便到军官膳房用午膳。两天前,将近未时正,协助苏副使处理公文的郎将石朗来到此地。他本想与苏副使同去膳房,就便和他谈谈一个姓高的校尉触犯军纪一事,可敲门没有回音。他想苏副使该不是已走了吧,便推门而入来看个究竟,却发现苏副使躺在那张竹榻上。他虽穿着胸甲,胃部却无防护,一箭正中此处,皮裤上鲜血淋漓。苏副使双手握住箭柄,显然是想把它拔出来。但你看,箭尖带钩,他一命呜呼了。”
防御使方将军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你已猜出当时的情形了吧?苏副使进房后,随手把箭囊甩进壁龛,又摘下帽盔,扔在桌上,然后便躺到了榻上。因嫌麻烦,他没有脱掉盔甲和长靴。就在他渐入梦乡之际——”
这时,两个男子走了进来,很利落地抱拳施礼。方将军向那个身穿棕色皮衣的高个子做了个手势,让他靠近些。他有些含糊地说道:“这便是发现尸体的郎将石朗。”
狄公打量了一下石朗那张刻着皱纹的迟钝面庞、连鬓络腮胡以及宽阔的双肩和猿猴似的长臂。他暗淡无光的双眼阴郁地望着狄公。
方将军又指着另一身材矮小的男子说道:“这是军中护法毛冲,他负责此案。在与高丽征战时,他曾是我的得力细作,可谓精明强干。”这人一副军正的打扮,身披短小的铠甲,戴尖顶头盔,下穿一条鼓鼓囊囊的裤子。
狄公草草地还了一礼。他暗想,毛冲这张尖削刻薄的面孔透着狐狸般的狡猾。
“我正在为狄县令解说此案的经过,”方将军向这两人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听听狄大人的高见。”
两个刚刚进来的男子仍旧不发一言,最后还是石朗打破了沉默。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希望县令大人另有高见。我不认为孟郎将是凶手,更不是个在别人睡梦中下毒手的凶手。”
“听听高见倒是无妨,”这营中护法冷淡地说道,“我等只相信事实。根据事实,我们才一致同意将凶手定罪。”
方将军紧了紧佩剑的腰带。他把狄公带到那扇高大的拱形窗前,指给他看对面一所三层高的房屋,说道:“对面那幢楼的一、二层是营中存放军需品之处,没有窗子。阁下是否注意到最高处的那扇长窗?那是军械库所在。”
狄公看见那扇窗与他身旁的这扇毫无二致。方将军转过身来继续刚才的话题:“苏副使的双足正对着这扇窗。我们试以稻草人,证明这箭是从军械库的方向射来的,而当时那里除了孟郎将外,再无他人在场。”
“距离不近啊,”狄公评论道,“我看,有六十余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