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上窄窄的楼梯,驻足在门前听了片刻。他听到一种细柔的唧唧声,可见他的推测是正确的。他敲敲门,走了进去。挂在屋檐下的那些小笼子,在昏黄天色的衬托下显出轮廓。暮色中,他隐约看见了桌上的那只茶篮。
“是我。”他说道,这时她从竹帘子后面走出来。他拽着她的衣袖,把她领到长凳上。他们俩肩并肩地坐在那儿。
“我知道会在这儿找到你的。”他接着说,“我准备明天一早回京城,但我不想不辞而别。命运对你我二人打击都很大,你失去了哥哥,而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他简短地对她讲述了乔泰的事,然后焦虑地问道,“你现在独自一人怎么生活呢?”
“谢谢你在悲伤之中还这样惦记着我,”她平静地说,“不过,别为我担心。在我离开梁府之前,我已经让舅公起草了一份文契,宣布我愿意放弃我哥哥的一切财产。我什么也不需要,我有蟋蟀。有了它们,我就可以生活下去;有了它们,我就不寂寞了。”
陶干聆听着蟋蟀的唧唧声,听了良久。
“你知道,我一直细心地养着你那两只蟋蟀,”他最后说,“一只是你送我的,还有一只是我在科场你房间里发现的。现在我也开始欣赏它们的叫声了,那是如此的安宁。我觉得我已又老又累,蓝丽,安宁是我唯一渴望的东西。”
他迅速瞅了一下她平静的脸庞。他轻轻地将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怯怯地说道:“如果有一天你能来京城与我同住,我会非常感激的。再带上你的蟋蟀。”
她并没有将她的胳膊抽开。
“如果你的大太太不反对的话,”她平静地说,“我会很高兴地加以考虑的。”
“我一直独身,没有大太太。”然后,他轻柔地补充道,“但会有一位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说句话就行了。”
她抬起那双失明的眼睛,专心地聆听。有一只蟋蟀的鸣叫声把其他的都压下去了,那是一种持续的、清晰的音乐声。
“那是‘金铃’!”她满意地笑道,“如果你仔细去听,你会明白,它的鸣叫不仅意味着安宁,也意味着幸福。”
韩忠华 译
还魂秘影
狄公拱肩缩背,身着厚重的皮外套,顶着凛冽的寒风,独自驰骋在荒野大路上。此时已近黄昏,冬夜的昏暗天色笼罩着这片被水淹没的光秃秃的土地,隆起的大路就像一面破镜上的裂痕。铅灰色的天空映在水中,低垂得好似贴近微波起伏的水面,北风驱赶着天空中的云雨,向迷雾笼罩的远山飘去。
陷入沉思的狄公飞奔向前,将他的随从们甩在半里之外。他弓着身子,皮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耳朵,双眼一直盯着大道的前方。他知道自己该好好考虑一下将来,两天之后他就必须赶到京城就任新的职位。被任命这一高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的思绪却又不断地回到过去的那几天——在北州任县令的最后几天里,那噩梦般的经历一直困扰着他,使他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三日前离开的那座严寒阴郁的北方小城。
三日来,他们穿过冰天雪地的北国,一直向南驰骋。突如其来的冰雪消融,使他们此时路过的这个州洪水泛滥成灾。早晨他们遇见了成群结队的农民,这些人离开被淹没的田地家园,向北逃去。他们背着可怜的家当,脚上缠着沾满泥浆的破布,神情疲惫、步履艰难地走着。当狄公一行在驿站用餐时,狄公的护卫官禀报说,前面是受害最严重的区域,而那儿却是必经之路。黄河的北岸已全部被淹没了。护卫官建议最好等到有前方水势情况的报告后再决定行程,但狄公决定继续前行,因他奉命必须及时赶到京城。此外,他从地图上得知,过了黄河到达南岸,地势升高,有一座要塞,他们可以在那儿过夜。
整条大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从那片汪洋的泥浆中不时露出水面的农舍屋脊来看,才知几日前这儿还是片肥沃的人口密集区。狄公骑马驰向山脊,却发现路的左前方有座营房,约有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站在那儿。他驱马更近一步,发现那些人是当地的团丁,都身着厚厚的皮大衣,戴着皮帽,穿着高筒靴。有一段路面已经塌陷,形成了百余尺宽的豁口,只见一股混浊的水流从中奔涌而过。那些团丁正焦灼地望着用木柴临时搭起的矮墙,它是为了加固桥头堡四周而建的。豁口上有一座木桥通向对岸,从那儿有条大路直通向树林密布的山坡。这座木桥是用绳索将圆木捆绑而成的,桥的一半浮在水面上,随着湍急洪水的冲击,桥面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大人,这桥不稳便哪!”团丁的首领喊道,“水流越来越急,我等没法确保此桥的安全,您最好掉转马头。若是绳索断了,我们也就只能放弃这座桥头堡了。”
狄公掉转马头,在凛冽的北风中眯起眼睛,可以看见远处他的随从们正策马飞奔,看样子很快就能赶上他了。
于是狄公策马上了滑溜溜、摇摇晃晃的木桥,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粗麻绳索嘎嘎吱吱作响,他的坐骑踮着脚走在狭窄的桥面上。刚走到桥的一半,满是泥浆的洪水就涌上了桥面,狄公轻轻地拍着马儿的脖子抚慰它。突然,一根被湍流冲过来的树干砸在桥上,洪水一下子涌到了马肚子那儿,狄公的靴子都湿透了。狄公驱策着腾跃的坐骑继续向前,还好另一半桥面是干的,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对岸。可狄公刚策马来到一块地势较高的高坡上,在一棵大树下停下,便听到一声巨响,此时几棵被连根拔起的树一同撞在桥上,桥的中段就好似一条龙尾扫过似的,只见绳索松了,那桥一分为二。现时,在他和对岸之间,除了汹涌的洪水外,什么也没有了。
他挥动着马鞭向对岸的民团示意他将继续赶路。他的随从在桥修好后能赶上他的,他会在要塞那儿等他们。
策马过了第一个岔口,路旁植满了浓密、高大的橡树,狄公来到树荫下歇脚,此时他才感到穿着湿靴子,双脚寒冷刺骨。但路经那么多洪水泛滥的地区后,又能踩在干燥的地面上,对他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突然间他听到树枝的断裂声,一人策马从树丛中冲了出来。此人外表粗野,长发用一条红布束起,阔肩上披了一张老虎皮,身背一把大刀。他在路中央勒住马,挡住了狄公的去路,用他那凶狠的小眼盯着狄公看,两只手交替不停地挥舞着一支短矛。
狄公也勒住马。
“让开道!”狄公呵斥。
只见那人手捏矛柄,挥动短矛,矛尖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擦过狄公坐骑的前额。狄公拉住缰绳,过去几天来积郁在心头的不快一下子爆发开来。他手伸向右肩,瞬间便拔出挂在背后的佩剑,直指那强盗。却见那人娴熟地用矛头挡开,与此同时,挥舞着矛的另一端朝狄公的头颅击来,狄公急忙闪避,但那矛头随即又转向他,狄公猛地用剑劈去,那矛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那强盗惊愕地望着手中的矛,此时狄公逼上前欲用剑朝他脖子来个致命一击,却只见那人双膝一夹,坐骑急转回头,剑唰地从那人的头上挥过,只擦着了他的头皮。那恶棍大骂了一声,但并未接招。
那人驱马来到路的另一侧,叫道:“反正你也是瓮中之鳖了!”
说罢,他狞笑着,消失在密林中。
狄公收起剑,策马继续前行。他觉得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一个山里的强盗不应令他如此生气才对。看来北州发生的悲剧在他心中刻下了太深的烙印,不知何时他才能恢复平静。
(本章完)